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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將情,還諸天地

 

1

 

這一天下著雨,葉小釵站在通道外,望著素還真與談無慾行得越漸遠的背影,他們分別時,除了一句保重,再無說得其他。

 

他們無運用任何術法驅散雨珠,素還真自顧走在前頭,不曾回頭看談無慾一眼。從他們一同遊歷以來,素還真從未如此過,談無慾快步跟在後頭,心中不曾有氣,也沒開口一字半句。

 

該說,談無慾倒顯得比素還真看來還輕鬆許多,他甚至還回過頭,見著葉小釵還站在那兒,運上術法,讓一段話,隨著濕潤的風吹向葉小釵。

 

素還真表情凝重地繼續走著,大雨淋得他一身,本是束好的髮絲有幾縷垂落在額前,鬢髮隨意地濕黏在臉上,他都渾然未覺。

 

一直來到一個岔路,素還真忽然拐了進去,談無慾望著前方本應走去的路,凝了表情,也跟在素還真後頭,走進一小徑上。

 

這小徑,在九芎山這半月以來,他從未踏足過,今次隨著素還真走入,談無慾到是分了些心神留意四周景物。卻沒想,一個不注意間,未曾料到素還真的忽然欺近,當談無慾視線讓對方那揚起的帶了幾許水珠的銀白髮絲所占滿時,他已被素還真壓抵在樹幹上。

 

素還真一臉慍怒地盯著談無慾,「為何非得是你?」刻意壓低的語調,已然不存溫文的口氣,此時的素還真在談無慾眼中純然陌生。

 

「是牠先找上我,這是個機會。」刻意忽略心中閃過的一抹痛楚,談無慾直視素還真目光,平淡說出。

 

「那也毋須你親自作餌。」忽地拔高的音調,素還真一個揮袖,這林蔭小道濃霧四起。談無慾見著素還真在這濃霧中,逐漸幻化九尾人身,一串談無慾不曾聽聞的口訣自素還真嘴裡溢出。

 

他不禁睜大了眼看著在他面前,此時站著三個面容、氣質皆各異的狐妖,除卻素還真,剛被化出的狐妖,周身靈光波動,雨水近不得半分,「三尾……」談無慾的視線游移在那微微擺動著的狐狸尾巴上,「你若不要命了儘可告訴我。」

 

「呵……」聽得談無慾之言,素還真眨了眨眼睛,待得會意後,有些控制不住地將頭埋進談無慾頸窩,低低地笑了起來,久久不停。

 

身旁他化出的二妖,瞟了一眼白給他們的本體後,盡皆含笑看著怒意猶自高升的談無慾。

 

然後他們開口。

 

「鷇音子。」

 

「天踦爵。」

 

竟是自報姓名,「你們……」化體也有名字?此時的談無慾,已讓眼前這三狐妖弄得忘了自個兒還在生氣。

 

「我們皆有各自的意識,無慾……終於能真正和你見上一面了。」天踦爵瞇起眼頭偏了好看的弧度對談無慾笑得更深了。

 

「如你所想,這便是九尾狐真正秘傳之力……無慾。」比起素還真與天踦爵都還要低上幾個音階的聲音,末尾那聲叫喚聽來,讓談無慾心中忽地一陣泛暖,彷彿浸潤在陽光湖海裡。

 

「即便如此……」反駁的話顯得有些虛軟,而就在他瞧見鷇音子與天踦爵各自幻化成什麼模樣後,他噤了聲。

 

談無慾看著本該是鷇音子那眉間帶點凝肅的面容此刻化成了他的模樣,而那天踦爵卻是變成了個他從未見過的公子,優雅從容盡在舉手投足間。

 

「那是我義弟,名喚莫召奴,待哪日訪至心築情巢,再讓你與他一見。」發覺了談無慾視線所至之處,素還真靠著談無慾,極輕聲說著。

 

「心築情巢?」

 

「我義弟的居所。」

 

「……嗯。」

 

「那麼……」

 

「我不同意。」

 

「……為何?」一絲不快在胸中凝聚,素還真拉離了兩人距離,眼眸極為認真地看著對方。談無慾是何其聰明,他知曉對方絕對明白他那句“那麼”所指為何,一句不同意亂了他這幾日以來所有盤算。

 

「原因你當是最明白的一個。」

 

無語凝噎,素還真確實不曾想過,談無慾會說出這麼一句話。

 

「確實……」停了半晌,雨已經打得他倆渾身濕透,素還真才說出這兩字。

 

談無慾一直靜靜等待著,直到這兩字確實,他看得素還真再次停頓後,嘴唇微動似是還要開口,即便再強迫自己忽視,那伴隨著對方的唇瓣開闔而逐漸收緊的心,那種悶痛還是迫得他只能直視。

 

他懷著痛,搶在素還真前說了──那就該一本初衷。

 

看著談無慾怒意已淡的面容,望向他那雙澄透堅決的眼睛,素還真知道談無慾看透了什麼卻又難以捉摸並且在意著這妖心中到底所思為何。

 

為何能那麼鎮靜?為何從來不曾問起?

為何還能為了他毫無遮掩、不顧後果地化出分身而憤怒?

 

樹林裡,只剩雨水打在樹葉上的聲音,素還真與談無慾又再度無話,而鷇音子與天踦爵幻回了原本模樣,他們與素還真同樣看著談無慾,心裡盡皆嘆息。

 

沒有愧疚,只能嘆息。

 

「那確是初衷……但多時相處,你是如此……」

 

如此什麼,素還真沒有說出口,連同他最想說的──我放不下,也未說出口。

 

談無慾倒是笑了,「你是一族之長,難道放得下你的子民?」

 

「即便妖再無情,你可以不顧天下群妖存滅,但白狐族能躲得了多久?」

 

「那故鄉你不想回去了?」

 

「即便對我之初衷有改又如何,事情至此,那蟲子如今被雨和這陣霧困在數里之外,但雨能下多久?」

 

一字一句重重擊在素還真心上,這段話,談無慾剖白了什麼,揭開了什麼,素還真不敢再有遺漏,件件往心裡放。

 

那日談無慾與葉小釵合力在蟲子身上所下術法,極細微的水珠能恆久沾附在蟲子翅膀上。即便那蟲可以隱於無形,但水珠在翅膀揮動時,與翅膀搧動出的風相作用,發出陣陣波動。

 

從那日起,素還真與談無慾腰間皆佩帶上了一枚香囊,那香囊裡暗藏了一顆珠子,能與那陣波動相作用,當波動越近時,那珠子就會散發越漸濃烈的香味。

 

雨下得再大,終也有停歇的時候,雨氣濃厚中開始飄散了一股不容忽視的香味。鷇音子與天踦爵互看了一眼後,身形逐漸轉淡,最後化成兩個光球飛入素還真體內。素還真收了壓抵著談無慾的動作,緩慢但無絲毫停頓,低頭喃喃唸著咒,一陣暖風氣旋忽現,包圍著他們。

 

當蟲子左閃右躲著由樹葉垂落而下的雨滴,終於追上了素還真與談無慾時,他們已經出了九芎山界碑,走在隨處可見泥濘積水的小徑上,一切如常。

 

他們並肩走著,緊緊相靠,不發一語。

 

 

2

 

一處傍水的樹林裡,許多樹木橫斜傾倒,甚至有的還燃起火焰,本是棕色的樹幹上出現了不該有的鮮紅,紅色的液體隨著樹幹脈紋往下流淌到地上,一道又一道匯聚起來宛如大河水系,彎曲延升至河流之中。

 

白髮白眉,身穿白色衣袍的道者看似漫不經心地穿梭在林木間,卻是藉著由葉隙而落的天光與本就漆黑的空間共構出的光影變幻,以及流水淙淙的濺水聲,巧妙地遮掩行跡。

 

越往前行,血腥味越顯濃重,四周瀰漫著瘴癘之氣。自他在林中看見第一棵染血的樹木起,已過了大約半個時辰,這一路上,情況越顯嚴重,來到第三處染著大量血跡的樹木群時,旁邊地上已躺了六具屍體。

 

劍子仙跡終是斂了臉上那本是雲淡風清的表情,他揮出拂塵一個揚甩,其中一具趴臥著的屍體隨著氣勁翻轉了過來;在屍體將要落在地面時,劍子仙跡拂塵再一輕擺,那屍體猶如讓人抱著般,緩緩而降,安穩地躺在地面仿如沉睡。

 

此時,劍子仙跡才謹慎地往前踏近,從腰間摸出一顆夜明珠。那珠子非同一般,珠中甚有一小巧紫龍栩栩如生,彷彿真的騰雲於晶瑩剔透中。由夜明珠散發的光芒更帶有紫色祥瑞之氣。

 

夜明珠光芒到處,劍子仙跡才看明,原來這一股瘴癘之氣竟是來自那散落的六具屍體。只見幽闇中,祥瑞之氣越發強盛,惡氣在壓迫下逐漸驅散消弭,劍子仙跡才從由猙獰面貌回復原樣的屍體臉上辨別出,死去的是翠鳥一族的族民。

 

約莫六個月前,他還曾到過此處叨擾了茶水,當時招待他的還是翠鳥一族的長老。

 

那次仍舊是為了探查魔族蹤跡而來,雖是未有所獲而歸,他也在臨別前的一個夜晚,對翠鳥一族生活腹地下了個護法咒,若有異樣他能藉由陣元波振感應,即刻趕到。

 

但在十日前他莫名遭受攻擊,幾乎九死一生,若不是……若不是那人出手搭救,只怕連他也成了枉死冤魂。此番受襲傷重,他在城中休養了近十日,這十日他不得不安份守己以安撫那人不知何時會勃發的脾氣,這次突然收到感應,他可是掛了人身保證才出得城,卻沒想見到的是這樣場景。

 

不顧傷猶未癒,他仍不斷地催送內力注入夜明珠中,藉由華盛光芒淨化此地,劍子仙跡沉思間卻也分了心神靜聽四周動靜。就在這六具屍體全數淨化恢復原本面容後,他手捻法訣,低吟咒語,這六具屍體緩緩自地面升起,在半空中各自從體內燃起了火焰。

 

劍子仙跡仰首立在原地,神情肅穆。他看著六具被包裹在他由咒語所圍起的氣咒法牆裡無聲自燃。燃盡後,成了無數灰燼漂浮在法牆內,在其中更有六枚元靈。

 

他看著那些元靈不斷在原處跳動,不規則地擴張又縮回,從周圍吸納灰燼,艱難地幻化出身形稀薄的形體--周身盡覆靛青色羽毛,只在翅膀處有大片黑色鳥羽,尖長鳥喙,那彷彿畫了濃黑眼妝的臉上,不見怨憎。

 

他們齊齊抬手向東而指,也就是那方向,剛才劍子仙跡分神細聽間,隱約聽得些許動靜的地方。

 

劍子仙跡鄭重點了頭,就見那些魂體臉上有股釋然,他們齊一向劍子仙跡深深鞠了躬後,身形再度飄渺終至不見。

 

此時,氣咒法牆迸散,本包圍在其中的灰燼逐漸凝聚成六隻翠鳥。那六隻翠鳥盤桓在他們曾經生存著的地方,然後一點一點再散落灰燼削減形體。灰燼落處,本被摧殘毀壞甚或染上觸目鮮血的地方逐漸恢復生息。

 

他們以最後一點元靈,還歸這個曾養育他們無數族民的地方。

 

當劍子仙跡意識到刺痛這項感覺時,他鬆了不知何時緊握拂塵的力道,攤開的手掌已讓拂塵柄壓出了深刻痕跡,掌紋處交錯綜橫著裂傷,從傷口處滲出鮮血。

 

當他合起手掌再度握上拂塵時,那痛他不在意。真正在心上的,是那六隻由灰燼而構,有著翠鳥形體的灰色鳥隻,當最後一點灰燼落盡時,在他耳邊,依稀聽見那日為他泡上一壺茶替他斟上一杯香茗的,長老的聲音──

 

萬事拜託了。

 

當劍子仙跡轉身,朝著方才翠鳥族民所指方向而去時,臉上又回復原先那帶點痞性的表情,只眼中有著不容忽視的怒火。

 

他再往前行,地上散落的屍體越發多了,除了死時猙獰的面目外,那些屍體大半都殘缺不全。眉間再皺,此時劍子仙跡已不顧上行蹤是否被發現,因為在他眼前,有五個形體莫辨的妖獸,正低頭啃食著地上屍身。

 

他刻意加重前進的步伐,卻換不到半點注視。張闔的唇瓣似是要呼喚什麼,片刻停頓後,近似低語的唸咒源源而出。

 

「天朗地淨,陰陽太極,以吾之明,喚汝之識,當得歸來,邪祟去盡。」此番唸過,他併右手兩指為劍,低頭咬破其中一隻手指,以血引咒。

 

咒語初起時,劍子仙跡面前那一眾妖獸早已吐去嘴中血肉,痛苦地雙手緊捂頭部。當他們在劇痛中發出喀、喀、喀的聲音向身後看去時,劍子仙跡早已覆唸咒語,引血在空中化了符籙。再聞一聲敕,只見那那飄浮在空中的符籙疾速往那五隻妖獸而去。

 

那五隻妖獸非但不避,反而往前往劍子仙跡方向呲牙裂嘴地撲去,卻在遇上無形化有形的符籙黃錦,五隻妖獸全被包裹在不知何時變大瀰漫著道法聖氣的黃布裡,哀號不休。

 

咒法持續了三刻,只聽聞哀嚎仍舊不斷,妖獸在符籙黃錦裡的掙扎卻是越小,直到最後那六隻妖獸全趴伏在黃錦裡不住顫抖。

 

劍子仙跡手捻法訣閉眼唸咒,陡然雙目睜開,那本泛著血紅光芒的符籙消失在黃錦上,他拂塵再甩,黃錦隨之一翻,飄揚在空中後化為光點消散。

 

再觀那六隻妖獸,盡皆變回原本樣貌,而在他們身體上方,竟然各有一隻蟲子飛在半空,從那疾速揮動的翅膀可知這六隻蟲子有多憤怒。

 

但就在牠們聚結,從牠們周身散發濃重惡腐之氣齊一向劍子仙跡時,那本消失的黃錦卻忽地出現,只聽得劍子仙跡寒笑著說道,「執迷不悟。」語音落黃錦再度從空中落下。

 

那六隻蟲子本要四處飛竄,但黃錦上血光符籙再起,牠們竟然飛動不得,只能任由符籙黃錦往下覆蓋,再度將牠們包裹住。

 

於此同時,那本趴伏著失去意識的六隻妖卻有了動靜,他們呻吟著從地上緩緩爬起。劍子仙跡心下一動,本捻著法訣的右手一個揚起,那包裹著蟲子的黃錦符籙便飛至他掌中。

 

他左手拂塵再揮,地上竟突然出現六具與方才妖獸形貌盡皆相同的屍體散躺在劍子仙跡腳邊。

 

而他在那六隻妖轉身看向他前,將右手負至身後,口中喃喃道,「天工開物,有形於無形。」

 

那黃錦符籙逐漸緊縮,最後化成一粒澄黃珠子,珠子中隱約可見靜止的已然縮小許多的六隻蟲子的形體,而劍子仙跡藉著將拂塵轉換到右手的動作,不著痕跡地將珠子收進袖袍中的暗袋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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