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

  清晨時分,天微涼,鳥鳴方啼,泰曦儒院裡已有頌書聲字字句句清晰迴盪。

  物有本末,事有終始。知所先後,則近道矣……

  儒院旁,油桐成林,在一較周旁樹木又巨大些許的油桐樹下,琴狐興高采烈地在泥土地上鋪著他特製了一晚上的圓形野餐墊。餐墊中央挖空、留一線切口自圓心到圓周,如此設計剛好將樹身圍著,而往外擴張好多的布料則把許許多多的盤根錯節暫且覆蓋住。待確認布料皆平舖仔細,琴狐站起身,捻指化訣,那些個堅硬的樹根瞬間變得柔軟宛如突出地面的軟枕。
  「嘿嘿,都弄好啦,樹啊樹啊,今天就多多麻煩你了!等我們野餐完,敝人定會把一切恢復原狀的!」他朝著樹深行一禮,唸唸有詞。琴狐再直起身時,仰頭看了看半空,那許多的桐花落瓣在他要鋪野餐墊前讓他用術法漂浮上空。
  「看來你都布置得差不多了。」
  有熟悉聲音自身後來,琴狐歡喜地轉身朝著來人看去,「鹿巾!你帶什麼好吃的來啊?」
  「哦?整宿未見我,第一句話便是問吃的嗎?」雖是說著抱怨之語,但那脫鞋入墊往琴狐走去,將這嘴饞狐狸摟進懷裡的動作又是這樣溫柔呵護,「猜猜吧,猜不著不給吃。」
  「噫!就淨會欺負我,那待會信咪跟雪鷺來了,也是一樣猜不到不給吃嗎?」嚷嚷著占雲巾又在欺負他了,琴狐瞬時鼓起嘴,就等對方回覆。
  眨了眨眼,並不回答問題,占雲巾只一臉被逗樂模樣地伸手刮上琴狐鼻子,「所以你這主人,邀了人家來,卻不給客人吃東西嗎?」
  「沒辦法呀,誰叫另個主人小氣呢!」
  「哈,舒龍琴狐,你的鼻子不管用了嗎?」摸上琴狐鼻子的手還未收回,占雲巾索性在鼻頭小力地搓揉一陣。
  「咦?啊!」猛然醒悟地輕呼,琴狐隨即閉上眼睛再靠占雲巾更近,一路從脖頸聞上胸膛,最後窩著不動作了,「紅豆餅、雪梅糕、桂花糖藕、金棗茯苓糕、松子糕……嗯嗯,還有鹹的,叉燒酥、銀絲卷、蘿蔔糕……哇,鹿巾,你還蒸了雞帶來嗎?」嗅聞後細數,琴狐一臉驚喜地張大眼睛看著占雲巾。
  「前陣子不是有誰老喊著想吃我做的竹葉蒸雞嗎?」方接完話,占雲巾手一揚,便有數道甜點菜餚,甚至還有甜鹹湯品各一款現在野餐墊上,「多虧了湯問夢澤能養四季風物,我便各取了幾樣做著,這下某隻嘴饞狐狸可是要吃個痛快了吧?」
  「哈哈哈,是我是我,敝人就是那嘴饞狐狸!這麼多好吃的,等等可要從哪樣開始才好?」菜餚才現,琴狐便立即蹲低了身子、眼睛發亮地看著這些屢屢有香味冒出的美食們,客人都還未到呢,就在腦中想著該從哪樣先開始吃才好。

  「好友,我就說吧,這人寵狐狸越來越沒限度了,不過就野餐嘛,硬是煮了一宿的菜,就為了給這狐狸解饞。」
  「哈,鹿巾以往便是這般對待琴狐,只不過今生變本加厲了些,信君不妨往後多與他們相處,那便更能淡然以對。」
  忽有談話聲自樹林外而來,鹿狐循聲望去,是江南春信與西窗月依約而至。

  「你們好慢啊!敝人看了日出、鋪好餐墊還和鹿巾閒話家常了一段,你們才來。」亮燦的晨光灑落,雖聽聲音便能知來者是誰,但琴狐還是瞇眼待瞧清了身影才說起話來,一出口便是讓江南春信忍不住想出言一懟的話語。
  「誰讓你選這七早八早的時段,小師我昨晚打兵器可是打到今天看見日出才去睡了會兒就來赴約呢。若換尋常人約這時間,我一定讓恐龍妹先去把人教育了!」說話間,江南春信與西窗月走近,不用誰說,見鹿狐皆脫鞋站在餐墊上,也就客隨主便地照做。
  待皆坐定,「來來來,開吃前,你們兩人的武器也該拿來讓小師我好好保養保養兼敘敘舊。」江南春信本持扇在手,說這話時,他將有著進度第一四個大字的摺扇化去,向鹿狐伸長了手。
  「真不愧是進度第一,連吃飯事都沒比兵器重要。不過果然我和鹿巾的兵器都是信咪你打造的啊?」琴狐笑吟吟地化出水龍吟琴將其放在江南春信手上,又朝對方身旁張掌揮過,雪湧劍及雪見弓刀便現在野餐墊上安穩平躺。
  「有勞信君。」占雲巾隨琴狐動作,亦化出詠鹿乾坤放在江南春信空著的手上。
  「哈,真是許久未好好敘舊啊。」江南春信將手收回,把水龍吟及詠鹿乾坤拿近了細瞧,又將視線放在雪湧及雪見上,仔細檢查一遍後,他點點頭讚許道,「你們把他們照顧得真好,不錯不錯。那水龍吟、雪湧、雪見確是小師我所出,但詠鹿乾坤雖非小師所鑄卻也是自小師手上出去的,便就同樣都是我家孩子!」
  左右看過後,江南春信將水龍吟與詠鹿乾坤往上空拋,再迅即一拍地面,雪湧與雪見便依勢往上竄。在半空聚在一塊的武器並未落下地來,而是受著一光球包裹,有液體在內中捲流,武器們便如徜徉在海中般於光球之中浮沉。
  「接下來一切全自動,等他們從光球裡出來,這次的進廠保養就大功告成了!」
  「原來信咪的保養是這麼一回事!是說,既然我那些武器是你所打造,而那些武器本屬於我舒龍族遠祖,這麼算來,信咪,你到底幾歲啊?」琴狐抬頭見這會武器上了半空,在光球之上有桐花瓣為飾,他搖了搖占雲巾的手,示意對方一同把眾多佳餚美饌端在早坐於野餐墊上的江南春信與西窗月面前。
  待一切皆妥,四名好友相對而坐,隨興取著面前糕餅小點享用,將話題再續。
  「狐咪,你難道不知擅問他人年齡可是大忌。要不,你問問鷺咪幾歲啦。」
  江南春信這一說,鹿狐相對眼後齊齊看向西窗月,這讓後者挑了眉看往始作俑者道,「信君,這句原話之意可是不得擅問女子年齡。不過你倆來湯問也有三年,在這三年間,從未想起或感應過什麼嗎?」疑問是看向鹿狐說的,在拋出問題的那刻,她素日所持羽扇現形在四人頭頂之上的半空,隨著西窗月手勢變換,羽扇不停旋轉有紫色光點忽現流散往各方去,在光點散出野餐墊外時竟是如同落雨叮鈴鈴地化作線線光束紛紛落在地面。
  「鷺咪這結界術法,下得真是別緻動人。是啊,之前也問過你們,但皆未有適合之處與時間聽你們道詳細,現下既然鷺咪下好結界,今日又是湯問夢澤全員休息的一日,你倆不妨藉此把來龍去脈完整一說吧。」江南春信接著西窗月之話,在讚嘆之後也看向鹿狐問著。
  占雲巾與舒龍琴狐見狀,便對著兩位友人點了點頭,由占雲巾率先說起他那時修長生術所遇之助力究竟為何,琴狐更續話說起在夢中承繼山靈之心時,與占雲巾先後見得的諸多記憶,更言道西隅之旭霞山那槐樹精靈的後續,所有之事皆詳盡以告。
  「但那時敝人和鹿巾見到的記憶,幾乎全與魔禍有關,倒是未見信咪,不然就不會這樣問了。」
  「嗯嗯嗯,其實也可以想見啦,畢竟你那群祖先能與你聯繫的機會、時間本就有所限制,也就只能說重點。」江南春信聽完話後點點頭,他抬頭看著還在光球裡進行保養的水龍吟琴,用著持有半塊叉燒酥的手朝上比了比,將還在嘴裡咀嚼的鹹酥再嚼幾次後吞下,端起一杯洛神茶飲潤潤喉,再續道,「那年我受你那遠祖之父委託,入夔曠山。委託內容在於以不造成任何傷害為前提,取山的力量替舒龍族打造專屬武器。此把武器如何歸屬並不在我需要思考的範圍,所以會傳給誰也並不由我決定……」

  收到這一委託案件的江南春信難掩興奮卻也苦惱,通常兵器認主,跟對主人便能發揮最大效能,如此主人未定,兵器適性該如何定,便成為他最大的難題。這直接導致他入夔曠山一年,卻未曾向當時的族長提出任何規劃設計;倒也不是他因無所適從而逃避,而是這一年來,他早畫過無數的設計圖,甚至有幾次都找好材料了,卻在臨動手那刻讓他發現設計瑕疵,於是全盤捨棄、從頭再來。
  江南春信對於設計出最適用武器的偏執與最嚴格要求,舒龍族族長全看在眼裡,他從不主動過問,反而有意無意地提著讓江南春信想待多久就待多久,萬事莫急。有著族長這一句話,江南春信倒也真的放下其實已有些急切的心,他索性離了族長親自為他準備的鑄造爐、為求讓他安靜不受擾而闢出的住處,往深山裡去。
  這行行復行行,雖然他終日窩在住處待在鑄造爐前,但夔曠山的相關訊息,他早已在入山前通過資料蒐集明瞭了大概。江南春信這一行,不往別處,便專往山溪去,而後循水脈往上,來到舒龍族的聖泉地也就是松淮河的源頭處。
  還在山路上時,江南春信便聽到自源泉處傳來有孩童笑語不知和誰玩得很是愉快聲響,更有美妙樂音不斷傳進他耳朵卻又讓人難辨是何樂器所發;可當他轉過彎道在池畔邊站定時,入目所見只有一名還未過成年禮的年輕狐妖捲起褲管立於泉水之中,而有強盛水勢不知為何從半空磅礡落下。江南春信站在泉水邊和那狐妖相對眼,他眼睜睜看著迸散的水珠洶湧濺上他身,卻是半點也不沾濕那狐妖。

  「哼哼,想想我和那狐咪的初遇就是一整個濕淋淋,後來我們聊了會,小師我想方設法要套話,卻什麼也問不出……」話到一半,江南春信惡狠狠地看著琴狐更用鼻子連連哼氣,在抱怨呢,可也不等琴狐回應,他再將話說起,「不過啊,問不出話來沒關係,那小鬼走後,小師我便自言自語、曉以大義、動之以情啦,然後呢,你們那水脈之靈就應我話了。」
  雖是個妖靈精怪充斥的世界,可萬事的發生源起還是能循個依據,江南春信向來對自己親眼所見是極有自信的,那時所見景象他確信自己並非眼花,而舒龍之委託有二難處,除了人選未定外便是要在無傷的前提下取山林的力量灌入武器之中,但想辦法取是難,若有誰自願獻力呢?
  「原是如此,沒想到敝人前世與信咪是在那樣情形下見面的,而最後水龍吟琴……嗯──信咪,你該不會做了什麼吧?」才覺得世間事還真是奇妙,最後水龍吟琴竟這麼巧地落在自己前世手上,可思著想著,琴狐卻察覺出些不尋常之處來。
  「嘿,做了什麼的可不是小師我。你們想想,要他者獻力總得有條件是不,而這個出條件的誰,若心中早有最佳選擇呢?能與水脈之靈愉快玩耍的,難道在舒龍族裡是一抓一大把的嗎?」

  「所以在你倆前世歿後,我本還猶豫是否該將水龍吟琴、雪湧劍及雪見弓刀送回舒龍族;可在我尚未思慮出該如何做時,這些兵武連同詠鹿乾坤卻一夜之間從屋內消失無蹤。待我再見到他們時,是隔日一早我尋至還未覆土的墓地前,於墓穴中見到他們頭尾相連地圍著你倆的合葬棺彷彿失去靈氣般地平躺著……」
  「原來當初葬了我和鹿巾的是雪鷺你。」

  話說到緬懷處,西窗月抬首看了看如今在光球中悠然游動的兵器們,她低首舉筷從面前盤中挟起一小塊松子糕放入口中細品,聽得琴狐說話也不抬頭看去,只再從那一大盤桂花糖藕中挟起一片放入自個兒小盤裡,看著裹在藕片上那晶瑩澄透的蜜汁,她輕輕將話說起。
  「恍如隔世對我與信君來說,是再真實不過。當年那場大戰,我還在夢澤求學,對外界事幾不曾聞,後來與你們結識,面對琴狐的傷即使研遍醫書仍舊束手無策;可如今不同了,我們再聚一起,面對未起禍端尚有時間尋找應對之法,舒龍琴狐、占雲巾,這次,可不許你們再拋下我們先行。」語氣輕緩卻透著極其堅定,不去看誰也不等誰續上話,西窗月將藕片挟起,小口小口地品嘗著鬆軟甜糯的滋味。
  「雪鷺。」聞此言,占雲巾與琴狐同聲叫喚,卻又誰也不知該說上什麼。
  沉默在他們之間蔓延,是占雲巾在又餵好琴狐吃完一塊紅豆餅後定了心緒,他開口言道,「雪鷺所言確是不錯,如今魔禍雖來得兇猛,但我們已在夢澤齊聚,在外更有諸多助力;即使往後要面對各種未知,或許你我將分據一方抗敵,可只要把握這段求學時間多方探索深究,加深對魔王的瞭解,相信此役,我們能不負所望。」
  「對啊!以前是以前,現在是現在。敝人相信,有了這麼長時間的準備,魔王即使真破封,我們一樣能將之再封回去,甚至可以永絕後患。」聽占雲巾一席話,琴狐定了心亂,胸中有希望的火苗持續燃著,他邊將話接起邊在一開始便刻意未擺上杯盤之處上方,伸掌拂過,一張將湯問夢澤所有設施與景色錯落皆詳盡繪製的地圖便現在野餐墊上。
  當地圖一出,西窗月與江南春信相視對眼,終是釋然一笑。江南春信更湊近地圖細瞧,「嗯嗯,真不錯,把當年小師我與山座、龍首的精心設置畫得半分不差。」話完,他再抬眼看向鹿狐,「那麼,地圖畫出來了,結論也應該出來了?」
  「是伏魔鎖心大陣。與那臨河小鎮的五芒鎖心八卦陣不同的是,捨外在的八卦陣圖之力,強調陣地自身所帶靈氣威勢,以求去繁化簡,既加重固守力道,也可減少敵者從外圍各個擊破之風險。」知江南春信此問,是刻意臨場而起的考試,主要目的便是在於確認鹿狐對事情全貌究竟掌握了多少,占雲巾便也無有遲疑地出言回答問題,「而昨日我與琴狐在紅煙一剪霞上觀夢澤景物配置,並未從中感應任何靈力,夢澤之結界術力並非源於此,又想其正合我倆走訪曇瀧大地之所得,這再進思量便離真相不遠了。」
  「真相便是,伏魔鎖心大陣首重悟性,要如何在隔世後將起陣時的訣竅掌握,那是誰也幫不了敝人和鹿巾的,只能靠我們自己去走去領悟。信咪、雪鷺,這段時間,你們一定很想提點我們吧?要不是那老……唔,要不是我父親出那怪招激敝人,你們不知還要等上多久。」琴狐面有愧色,腦中思緒奔走,想當初父親吩咐他們在前往夢澤時不必專往一方向而行以求混淆行跡,後來遇上了原無鄉去往旭霞山……想這種種又想在他與鹿巾真正搞清楚狀況前,他們的前輩、摯友、同伴,不知早撐持了多久,那時在初得知魔禍將起,自己卻如無事般笑對人間的負罪感似乎又在他心中逐漸生成。
  「琴狐!」即使琴狐強自壓起面上鎮定,但占雲巾又怎會錯放,「琴狐,還記得『因緣和合』嗎?」
  占雲巾這一言,讓數年前在泰泱河畔所發生的事情又一次於琴狐腦中清晰回放,他眨了眨眼對上占雲巾雖帶有擔憂卻又將深信交付的朱青雙瞳,「鹿巾,敝人記得。」還記得你無論何事何時皆陪在身旁,信任著敝人,更讓敝人也信任著你。
  「咳……你們非得要在討論事情的時候,又這樣堂而皇之地抱在一起嗎?」
  「呃?」江南春信略帶埋怨的話傳進了因方才琴狐的糾結、占雲巾的寬慰又不知不覺抱在一塊的鹿狐耳裡,琴狐微一愣住後低頭瞧了瞧自己與占雲巾此刻境況,才反應過來;雖然覺得讓好友們平白看他與占雲巾如此親密確實有些不妥,可江南春信的話卻又讓他忍不住想要出言逗弄,「信咪你不懂,這叫做情不自禁、因情而暖,這是真性情的表現。表示我和鹿巾真的把你們當成很好很──好的朋友,才會這樣自然不做作啊!」
  話雖這樣說著,琴狐還是在蹭了蹭占雲巾胸膛後,示意著自己已無事,讓人不要擔心地鬆去懷抱,免得他們這多年好友因看不下去、刺激過甚而日後拒絕邀約就麻煩了!
  「你、你你……你們!」
  「哈,信君,你真是千百年來如一日啊。」
  「鷺咪,感概就感概,非得這樣暴露年齡嗎?」
  「哈哈哈──」
  江南春信聽了敏感字詞,忍不住轉頭看向西窗月,百般無奈地埋怨,這樣舉動卻讓琴狐與西窗月相視一笑,皆忍俊不住地笑了出來。氣氛因連環不斷的笑聲彷彿脫去沉重枷鎖般轉為歡快,即使是江南春信也讓這氛圍感染得氣不起來,哼哼了幾聲就把想追究的念頭拋在腦後,可占雲巾的一語又讓大家瞬沉入憂心忡忡裡。
  「怎不見炎火精靈?似乎兩日前就未見過他了。」
  這一句話,讓四位摯友你看我、我看你,心中皆不免起了憂慮,正要往最糟糕地狀況去想,忽聽得有吶喊從結界外模糊傳來──

  快放我進去!本精靈才不要學什麼寫字,不要抄什麼普賢行願品呢!都抄兩天了還不夠嗎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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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逄紫霙 / 雪千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