澄江月明

（一）

這一年，他十六歲，尚處未冠之時。

這一天，他那下山一個多月的師兄還未回來。早膳後，他與小師弟一同整理收拾，忙碌過後，小師弟抓著從昨日就開始在操弄的機關龍，低著頭慢晃晃地準備踱回房裡，一雙手兩隻眼睛還專注在機關龍上。而他提了劍抓著他與大師兄何創的劍譜，正準備去後山修習，卻都被師傅一聲無慾喊回廳堂。

當談無慾與無忌一腳踏進廳堂，就見這剛收拾過的黃花梨卷草紋八仙桌上，現下沒擺飯菜，而是放著一個龜殼，幾枚銅錢。

「無慾啊，你入半斗坪修行，轉眼已過十三年，這龜卜之術，修得如何？」八趾麒麟悠哉的還坐在方才用膳的位置上，一手撫著那不太長的鬍子，一手提了菸斗，正一口一口緩緩抽著。

「至今，十次卜算有八次能得。」

「既是如此……」八趾麒麟拿菸斗指了指桌上的龜殼道，「你就為自己算個日子，下山歷練去吧，不足三月不許回來。」

「師傅！」聽見八趾麒麟這驚人一語，談無慾只是下意識的握緊了拳頭，張著一雙鳳眸不解的看著八趾麒麟，反倒是無忌先開了口，「師傅，大師兄是二十歲才下得山，怎麼二師兄才不過十六歲，還差四年呢，您就要讓二師兄下山啊？」

頓了一下，不待八趾麒麟回答，無忌又說，「這一兩年我們在後山種的莊稼長得越發好了，養的那幾隻母雞越來越會下蛋，山裡那些滿山跑的畜牲也一隻長得比一隻強壯，二師兄平常又吃得不多，半斗坪上不差二師兄一張嘴的啊，師傅你別趕二師兄下山啊……」

無忌說到最後，連帶著聲音都有些激動。

反倒是當事人，冷靜地看著他們那師傅，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就知現在這老人家正氣得不輕。

「你這兔崽子，誰說我是為了那等破事才讓無慾下的山……」

「可是……」無忌正要開口再駁，卻被談無慾伸手攔了。

「二師兄！！」

「無忌……」

談無慾對於無忌異於往常的激動有些頭痛，他說，「師傅會這樣安排自有師傅的道理。」說完，他安靜的將視線轉向八趾麒麟身上。

看著鎮定如昔的二徒弟，八趾麒麟除了暗自欣慰之外，尚有一道冷汗從背脊處滑落，對於這渾然天成的氣勢，自眼前這小子十歲起，他就常自嘆弗如啊。

「咳……無慾和還真是不一樣的。你們那大師兄性子太野，若太早放他下山闖蕩，怕早是弄得天下大亂了，這樣在山上關得他幾年，性子穩固了，對他自己好，對武林也好。」

說到這兒，八趾麒麟又拿起菸斗呼呼吸了幾口又朝天吐了幾個煙圈繼續說著，「無慾你就不同了，你啊……你的週遭有太多罣礙。」拿著菸斗比了比無忌比了比自己，環著屋內各處比了幾下又比向窗外那個蓮池，「早點下山歷練，就當去看看名山大川也好，對你是好的。」

八趾麒麟說完，朝無慾眨了幾下眼睛，他放下煙斗，朝桌上的龜殼與銅錢比了比，「算吧，十日之內下山。」

「……師傅，您曾教過，批命者不批本身命…」談無慾說這話時，有一絲絲無奈卻有更多的，隱在話語裡的饒富興味。

八趾麒麟心裡喀噔一聲，光顧著繞圈子兜轉趕人下山歷練，卻忘了這麼個基礎，於是乎，他朝談無慾，他的二徒弟，擺了個最具挑釁意味的表情，「為師相信汝的能力，怎麼？難道汝不信自己？」

（二）

五日後，談無慾身後揹了包袱，手上拿著他方才拜別師傅時，恭恭謹謹地垂著頭跪在地上，雙手高舉著讓八趾麒麟鄭重地安放在他手上的一把劍。

此把劍名──太古神器。

當時八趾麒麟只說了這麼句話，但當他雙手穩穩地握住這把劍，手緩緩放下，當這把名為太古神器的劍不再只是透過觸覺，而是鮮活地躍然在他眼前時，他心裡湧起了一種難以言喻的心情。

不同於當他開始修習劍法，師傅隨意拋給他的那把無名劍。猶記那時，他看著離了師傅的手，在空中直直朝他而來那柄劍，腦中只有絕不能讓劍掉在地上出了糗的念頭，當劍讓他慌忙接在手上時，心裡只有幸好二字。

但，現下不同了。

談無慾昂首闊步走在山道上，仿若一派輕鬆自然間帶有滿滿傲氣，卻，只有他自己知道，那握著太古神器的手，握得有多緊，他的手讓鑲在劍柄上的寶石刺得有多痛。

穿過迷霧陣法，出了半斗坪，拐個彎來到一處有著三條岔路的山道上。

往東那條，平坦好走，能容得兩輛馬車迎頭而過，一路下了山道，再走十里，便是人聲鼎沸，富足豐饒的小鎮。

往北那條，雖不若往東那條寬敞，但也有一輛馬車寬度，美中不足的是山路中多有探出樹林在路中央相交纏繞的藤蔓枝條，馬車行不得，但行人走在其中還是頗為自如，走出山道再往東行不多遠，就進入一處樸實的鄉村，村人們或耕或牧，相處得十分融洽。

而這談無慾，不選東不選北，卻偏選了往南那條，崎嶇難行，每當大雨過後，泥濘不說更有多處坍方。

記憶中，他第一次踏上這條路，是他拜入師門第二年。

談無慾小時，生得十分瘦小。初上半斗坪，素還真還以為這娃兒才過周歲不久，後來在半斗坪，八趾麒麟是個粗人，素還真也不過才是個八歲大孩子，哪裡懂得弄些吃吃補補的東西，以致於，談無慾的身子在初來的那兩年，始終不見壯實。

後來是素還真終於受不了了，那時談無慾還黏他，素還真始終要抱他四處來去，談無慾這一身骨頭全扎往自己身上，雖然他挺喜歡這師弟黏著自己，喜歡抱他，但總忍不住多想，他這無慾師弟，身上如果能多長點肉多好。

於是乎，素還真為此一頭埋入書庫裡，憑著驚人的讀書能力創了好幾道專為談無慾補身的食補。

話說回頭，談無慾入門第二年，他五歲，依舊瘦瘦小小的，全身上下，就屬那雙鳳眸最為鮮活靈動。

五歲的他，跟著八趾麒麟走在下過連天大雨後的泥路上，他們帶了些從別處收集而來的食糧，要給山下不遠處正淹著大水的小鎮裡送補給品。

談無慾會跟上，全然是他那大師兄開得玩笑太過。素還真哪裡知道，以往那安靜偶爾使使性子的師弟，會忽然對他發那麼大的火，自己不過就是拿了自己妹子的衣服誘哄著他換上而已麼……

於是，談無慾就胸口一陣惡氣，死死巴著八趾麒麟說什麼也要一起跟著下山，他師傅不准，談無慾就拿那雙鳳眸眨巴眨巴帶水的看他，哽咽的說，「師兄瞧我不起，竟然暗著說我是姑娘，我要證明給他看我不是……」

那雙閃耀鳳目含了水格外讓人抗拒不來，八趾麒麟沒被這樣的談無慾纏過，於是徹底敗下陣來，在如此天氣不甚穩定的狀況下，帶著個五歲孩子走險峻山路，第一個被考驗的就是八趾麒麟自己啊。

那一天，山路泥濘濕滑難行，談無慾張大著眼睛，黑曜曜靈波裡有幾分明顯看得出來的恐懼，可那握著八趾麒麟的手，卻拼盡力氣的維持平時該有的力度，但另一邊，提了幾只麻布袋的手卻是抓著東西抓得死緊。

時至今日，談無慾不知與素還真同走過這山路多少回了，或救濟或探險，現在他再走在這條路上，已無了當年膽顫心驚的心情，在這如此難行的道路上，時而慢行看著山崖絕景，時而運起輕功，毫無障礙的越過一個又一個險阻。

《待續》

這是個慶賀文！

談無慾於1989年六月出的道。

有此一說是，他的生日是6/9。

這是個值得特別紀念的日子，獻上此文祝他生辰快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