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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生死有時,聚散有時

 

1、

 

一連串濺水聲後,一隻黑貓口裡叼著一尾魚,划動四肢游向岸邊,越靠近岸邊,黑貓的身形起了變化,逐漸拉長,化為人形。

 

許多水珠不停從及腰的黑色長髮中流洩,淌過未著寸縷的身軀,白皙的近乎蒼白的肌膚,一雙鳳眼上的睫毛,纖長濃密,有水珠凝結。

 

談無慾一上了岸,方將口中的魚吐在已堆了幾隻魚的魚堆中,便有件衣物披了上來,將談無慾圍得嚴實,他低頭一看,是素還真的外袍。

 

而這外袍的主人,此刻正用自己的衣物充當乾布,擦拭著談無慾的身子。

 

素還真手上忙碌著,眼朝不遠處的火堆瞇了下再轉回視線,焰火隨即燃得更為猛烈。

 

談無慾窩在素還真懷抱裡,聞著他身上的蓮花香,覺得睏倦似乎又找上了自己,漂亮的鳳眼眨啊眨,意識在睡與不睡間游移。

 

素還真的動作很溫柔,讓他想起號崑崙,那個撿到自己,在自己睜開眼睛時,便笑得一臉欣慰並且自報姓名的老人;但現在號崑崙已經不在了,換成一隻九尾狐在身邊,那隻狐妖沒說要喚他主人,於是談無慾總是喊他──

 

「素還真……」

 

自從那日吞下素還真的百年妖元後,已過了二十餘天,談無慾以著連素還真都感到驚喜的速度在學習,到如今,他已能自如地在人形及原身中幻化,但唯一另談無慾感到有些挫敗的是,他始終難以習慣人類說話的語調及方式,惟獨那素還真三字,他說來毫不費力而且字正腔圓。

 

「嗯?要睡等吃過東西後再睡,你才成妖不久,食物的補充還是很重要的。」談無慾喚了名字便沒下句,仍舊忙碌在要將談無慾弄乾這件事情上的素還真,終於察覺了懷中人的昏昏欲睡。

 

「……法術…不能…把身體…用乾嗎?」睏意還在肆虐,談無慾在僅剩的清明間努力挑揀字句。

 

「當然可以。」這話說得毫不遲疑。

 

「……」為素還真的回話來了些神智,他發覺在對方照料下本就不感冷寒的身體,那肚裡似有一團火逐漸燒起。

 

「那麼,你現在……在…在做什麼?」談無慾克制著想將手化為貓爪的衝動。

 

「幫你把身體擦乾。」說這句話的同時,素還真將頭輕靠在談無慾頭頂,唇邊的笑意在談無慾看不到的地方加深了幾分,因笑而微瞇起的眼添了過往都不曾有過的柔情。

 

即使見不著談無慾現在的表情,素還真也知道此刻對方會為了他的話而生氣,每每想起談無慾生氣的模樣──飛眉斜挑,鳳目因情緒激動晶亮得像是有水氣盪漾,光那眉眼,便讓素還真有些克制不住地一再為之,甚至快要樂此不疲,更何況每每因著怒意而拔高的聲線,那喊出的三個字,銳利直接卻也富含韻味。

 

「素-還-真!!」邊怒喊著,談無慾右手化出貓掌,露出的爪子在逐漸轉暗的夜色中閃動寒光。

 

就在談無慾要動作時,素還真快了一步地按住他的手,並且手微微一緊,談無慾便感覺自己的手收去了利爪,逐漸再變化成人類的手。

 

「別氣,既化了人形,何不多體驗下人類的生活,那些人類不都是這樣把身體弄乾的麼?」

 

「……」這下談無慾不說話了,他又想起號崑崙。

 

想著每次沐浴完,號崑崙總是會拿乾布包裹住自己仔細擦拭,然後透過布料,十指指腹用上力氣地做些簡單的按摩。那樣的對待使身體和精神都為之放鬆,常不自覺地閉上眼,結果再睜開眼便已天明。

 

在那些年月裡,號崑崙為黑貓撐起一片寧靜安和的天。

 

談無慾看著素還真,眼中的怒意消逝,很是認真地看著,而素還真在談無慾這樣的注視下,沒做上任何反應,他將披在談無慾身上的袍子緊了緊,然後他與談無慾對眼,彼此靠得很近。

 

「我說過了,我不會那麼短命。」

 

「我和你說這個了嗎?」

 

這話談無慾說得急,話甫出口他疑惑地皺起了眉,覺得心口有些緊,捫心自問,他在意這隻妖狐的生死嗎?他們才相識不到一個月。

 

在前幾日,談無慾終於弄明白號崑崙最後是怎麼了,那素還真口中的壽命盡了和另一個地方所指的是什麼,到今天他都清楚知道──他還沒有為號崑崙落下一滴淚。

 

他跟著素還真到處走──出了一座山走沒多遠又入了另一座山,行行複行行,他依舊過著生活,甚至比以前都要多彩多姿,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沒有為了號崑崙的死難過。

 

他沒有和那日早晨看見的那些人一樣,放聲大哭甚至捶胸頓足;只是他時常會在某句話或某個畫面出現時,想起號崑崙,想起那個老人曾為他做過的一切,然後每當那些循常瑣碎的事情被回憶,總會覺得胸口脹痛無比。

 

但他還是哭不出來。

 

當素還真看見談無慾眼眸中的色彩逐漸飄渺,根據多日相處下來的經驗,他知道這隻小貓妖此刻怕是又想起那位老者了吧,他無任何動作,就這麼陪著談無慾靜靜站立。

 

剎時風起,吹動兩人的髮,飄揚,交錯,糾纏。

 

素還真偏頭看了兩人被風吹得纏在一塊的髮,一銀一黑,色調分明對立,卻半點不顯突兀,他竟不想將這頭髮解開。

 

於是,不想解便不解罷,心隨念起,一道小氣旋現出,在頭髮糾結處前劃了下,那段結髮便安穩落於素還真掌中,他將那段髮小心收入懷裡。素還真抬眼望去,發現對方還是這種魂遊天外的模樣,他轉身向剛剛黑貓抓起的那堆魚走去,轉身時手一微揚,火堆旁一陣氣旋忽現便向談無慾捲去,而踏出的步伐,似乎夾帶了些許怒意。

 

這下談無慾有反應了,但還來不及有動作便被氣旋包裹住,他感到氣旋夾帶著溫暖的風圍繞他周身,他向素還真看去,見著素還真已蹲在那堆魚旁,拿起樹枝叉魚,手上的動作似乎有些狠意。談無慾不太理解這樣是要做什麼,正當他打算開口問時,他發現那股溫暖的氣旋消失了,自己已著好裝束著髮,身上盡是乾爽,而素還真那件外袍卻濕透地被自己捧在手上。

 

談無慾看了素還真再看了看自己手上的衣物,兩眼直視那件外袍,彷彿想在上面盯出兩個洞;最後他轉身走向火堆,拿捏著適度的距離,雙手各抓著外袍的一角,兩手平張將外袍在火堆前攤開,然後維持著姿勢不動。

 

素還真手上的動作沒停過,但談無慾的動作從未落出他眼界半分,看著談無慾抓緊了自己的衣服朝火堆走去時,心裡那點無來由的抑鬱便無來由地煙消雲散了。這讓他不禁感嘆,從來都是自己攪動人心的份,卻沒想難得出趟遠門,難得心血來潮養隻妖在身邊,自己的心緒竟就像是叛了自己般,越發難以掌控。

 

談無慾最後還是沒問素還真為什麼要把魚用樹枝叉起,當素還真拿著那些串好的魚走向火堆時,便向還舉著外袍站得全身都有些痠疼的談無慾遞了個眼神和笑容。

 

那眼神那笑容襯了火光映照,暖熱溫情直直看進恰好轉過頭來的談無慾眼裡。就這麼一瞬間,原本響得很是歡快的蟲鳴鳥叫似乎頓時無聲,靜得談無慾只聽得見自己心臟跳得比平常還活躍的聲音,這讓他覺得喉嚨有些乾,臉也有些微微發熱,心裡一陣躁動,這躁動讓他莫名也讓他隨即低下了頭,沒再望向素還真一眼。

 

直到素還真拿了烤得恰到好處的魚,遞在談無慾嘴邊。

 

「吃吃看。」

 

忽然在耳邊響起了素還真的聲音,即使是輕語也讓此刻不知在想些什麼的談無慾小小驚嚇了下,他轉過頭正要開口罵出聲,卻被素還真趁隙塞了一口已剔除魚刺的魚肉進嘴裡。

 

「先吃些烤魚,晚一點我帶你去一個地方。」沒問好不好吃接不接受,交待了話就將整串魚塞進現在有些愣住的談無慾手裡,他轉身也給自己拿了串魚,不再多說什麼的在談無慾身旁坐下,靜默地吃了起來。

 

魚肉經火烤過後的焦香在談無慾嘴裡散發,在能化成人形後,他逐漸能嚐出人類所能嚐出的那些味道,談無慾不得不說,這魚肉烤得真是好,拿著這串烤魚,他凝視了會素還真的側臉,便也不說話地專注吃了起來。

 

其實算不得十分餓,但烤魚的滋味真的太好,談無慾忍不住吃了一串又一串,而這些動作全看進素還真眼裡,他放下早已吃完的那串魚,單手支頤,一雙眼沒從談無慾身上移開半分。

 

2、

 

一處被月光灑覆,所有草木皆染上層光輝的坡地,素還真牽引著談無慾,兩人隱在山嵐間,悄然來到。

 

「那些是……」

 

談無慾看見了在青草間在高枝葉綠間飄盪的各色光點,脫口而出的語句有疑惑有驚訝有讚嘆。

 

靜好中讓談無慾有著此處生機無限蓬勃恣長的感覺。

 

「那些是在這座山方圓百里內歿去的生靈。」邊說著,素還真指了指幾處生得奇形怪狀的山峰與巨石,「這處坡地因為天然的地勢形成結界,蘊含極盛的靈力,那些靈魂受著靈力吸引盡歸於此,它們在此處吸收日月精華,直接跳過六道輪迴重啟修行。」

 

言罷,素還真看向談無慾,而談無慾感覺到那道看著自己的目光,也轉過身來與之對望,他總覺得素還真有什麼話要向自己說。

 

然後他看見素還真開了口。

 

「而也因為這結界形成的強大靈場,只要死去不超過百日的陰魂來到這裡,都能憑藉此處靈力,凝聚現形。」

 

素還真看向談無慾身後某處,正對素還真接續的話感到奇怪的談無慾,也順著素還真的目光看去。只見原本空無一物的地方,似乎有著什麼逐漸凝聚,談無慾心裡不明原因起了悸動,他轉頭望向素還真以眼神詢問著,然後他看見素還真對他微微一笑,那笑裡有著無盡的溫柔,彷彿對他說──不用擔心。

 

因為那笑容,談無慾覺得自己一瞬間定了心神,他點了點頭就回過身去看著那逐漸凝聚而成的靈體。

 

就在靈體的臉孔漸趨清晰時,談無慾瞪大了眼睛,那是號崑崙,談無慾始終見不到最後一面的號崑崙。

 

這時,站在談無慾身後的素還真說了話,他看著談無慾有些顫抖的身體,他說,「或許是因為放心不下你,他有一魂一直跟在你身邊,但也因為只有一魂,始終凝聚不了形體。」

 

「所以你才帶我……來這裡。」話說出都有些抖,「那為什麼……之前都不…和我說。」

 

「他不願讓你擔心,而現在,他有話想對你說。」

 

「擔心?……我不知道那是什麼。」談無慾低下頭,他不想去看素還真去看號崑崙,他不知道為什麼現在的他會如此激動。

 

「……無慾。」喚了聲談無慾的名,素還真向前將談無慾擁進懷裡,頭輕蹭著談無慾的臉頰,試圖平緩懷中人的情緒。

 

「心裡始終想著個人,會因為不知道那個人的狀況,這裡時常感到窒悶無從排解。」說完,素還真牽起了談無慾的手,引領著談無慾按在自己心口處。

 

「那樣就是……擔心?」談無慾偏頭瞅著素還真,一臉似懂非懂。

 

「對。」

 

說了聲對,素還真放開談無慾,退開了幾步,往不遠處的山崖邊指了指,「若要找我,我就在那裡。」

 

說完,他看著談無慾向那山崖看了看又看向自己,然後點了點頭。

 

素還真笑了,他往後退去,讓自己逐漸消隱在不知從何處起的薄霧裡,一陣風起,他順著風勢化去身形,下一瞬他已立在山崖邊,負手而立,翹首望月。

 

他一臉沉靜,在月華照耀,在柔風吹動袖袍,在華髮和風舞起下,顯得溫潤如玉、俊逸出塵。

 

只是那負在身後的手,握得很緊很緊。

 

而當素還真化成一陣風離開了,被留下的一妖一魂,他們靜立對望著,

 

「無慾。」

 

談無慾看著老人溫和爽朗的笑臉,僅管號崑崙此刻的身形近於透明,但還是令他有種彷彿回到以前,回到只有號崑崙和自己居住的那處宅院裡,他依然是隻小黑貓的時候。

 

「……先生。」在腦中思索了一番,談無慾揀了個在那時,那些學生們最常稱呼號崑崙的叫喚。

 

「嗯,是先生……」號崑崙重複著談無慾對自己的稱呼,頓了頓,語氣裡有著哽咽,「無慾……我…走得太突然,沒有來得及為你安排歸處,對不起……讓你吃了許多苦。」

 

「我……並沒有吃苦,先生……不要對不起,我…遇上了……很好的…朋友,還有……他。」緩慢地說著,因為不熟練地斟酌字句也因為開始不穩的情緒。

 

「無慾……你這一路我都有看著,只是沒有能力照護你,多虧了他,我才能再和你說說話。」

 

號崑崙說了那個他後,與談無慾不約而同地往那個山崖望過去。

 

「看得出來,他對你很好。」

 

「……嗯。」

 

收回視線,談無慾看向號崑崙,「他很好。」這出口的三個字,說得毫不遲疑。

 

………

 

素還真在山崖邊站了很久。其實他感覺得到很多事,他感覺得到時間流逝,感覺得到負在身後的那隻手,很痛,感覺得到那些魂魄在他身後的山道上飄盪,也感覺得到,那個他等待的妖,還未來。

 

但他始終笑著,眼睛始終望著那輪黃澄澄的月。

 

忽然,有一聲那麼不清晰的響動,讓素還真鬆了負在身後的手,他轉過身向著山道緩緩走去。

 

還未到山腰,素還真便見到談無慾獨自走在山路上,他乘了一陣風來到談無慾身邊。人甫一站定,就伸出手抵在談無慾下頷,抬起他的臉,見了談無慾兩眼有些紅腫,臉上似有淚痕。

 

素還真眉間微皺卻不問起,只說,「我會陪著你走下去。」

 

談無慾抬頭看著素還真,此處林木掩蔭,月光只照進來一些,但那些光好似全聚在素還真身上,銀白的髮泛著淡淡華光,在談無慾眼裡是那樣清朗而聖潔,而這樣的一隻妖,說會陪自己走下去。

 

無慾,把日子好好過下去,有他陪你,我很放心。

 

號崑崙直至魂體飄渺的那一刻,還在叮囑著談無慾的未來,而如此地放心不下,卻對一隻從未曾好好交談過的妖如此信任,該說是經年累月的識人之明還是素還真真有能讓人全心信任的魅力。

 

此時的談無慾不知,他只知道,素還真那皺起的眉是因為擔憂他,於是他沒回話,只是伸出手,輕輕撫著素還真眉間那處皺摺。

 

片刻後,談無慾收回手沒管素還真有些驚訝的表情,他說,「你說過的話不要忘了。」話一說完,談無慾很是爽快地轉身,往山下走去。

 

而被留下的素還真在談無慾踏出三步後回了神,他輕笑聲,一足輕點地面,身形便向前躍了好大一段距離。他在接近談無慾身後時又輕點了一次地,再次躍起,在快要越過談無慾時,素還真伸出手一抓,談無慾的手就這麼被他緊緊握著,人也跟著被帶起。

 

「用走得太慢了,好好跟著腳步。」

 

於是,素還真在前進中,邊行著步法,也邊引著談無慾學習,兩隻妖逐漸遠離了這塊蘊有豐沛靈氣的山坡,而在他們絕塵而去的身後,有一光點在山坡的邊緣飛盪遊移。

 

3、

 

煙霞鎮,鎮裡一條金陵河流貫而過,大河流淌水氣豐沛,河道兩岸經年聚霧難散,行人登上那一道道跨河而建的拱橋,常有如入仙境之感,煙霞之名也是因此而來。

 

而今日的煙霞鎮,幾日連綿不絕的降雪將鎮上蓋得舉目盡是銀白,原本攤販林立的街道上只餘三兩行人撐著傘在大雪紛飛中,裹得厚重縮緊身子地疾步而行。

 

一隻渾身沾滿塵泥,已看不清原來毛色的貓卻隻身在街道上行走。腳步虛浮走得搖搖晃晃,頭低低的連鬍鬚也像沒了生氣般地垂下,很是無力的模樣。

 

但貓兒那兩只耳朵卻還是勉力地高高豎起,彷彿不錯過在空氣中響動的任何一個聲音;貓兒的頭雖然垂著,那兩隻黑燦燦的眼睛卻是緊盯地面似乎在搜尋著什麼東西,儘管這對現在的牠來說是要花費很大的力氣,還是沒見貓兒眨過一次眼。

 

偌大的街道上,貓兒的身邊不是沒經過旁人,但舉凡在街道上走著的,無一不是恨不得把自己縮成團的,又哪裡有人會去注意這麼一隻快要被大雪給埋了的小貓。

 

於是只見這隻貓越走越失了力氣,最後整個撲倒在雪地上,但貓兒並不放棄,划著虛軟的四肢掙扎著想要站起。

 

『老天爺你太不夠意思,我都還沒找到黑美人,怎麼可以就讓老人家獨自去仙山報到。』

 

『呼呼,那麼彆扭可愛的黑美人我老人家可是沒調戲夠,怎麼捨得去仙山。』

 

左一句黑美人右一句黑美人,貓兒雖然怎樣也離不開與地面的親近,但腦中到是跑得很歡快,瞧,貓兒那表情可是一點都沒有瀕死的模樣,嘴角還微微翹起呢。

 

而就在這隻貓還兀自在那掙扎地很無力,心裡卻為牠那黑美人很是活躍的當下,一個穿著白衣的黑髮男子卻緩步向牠走來。那名男子在貓兒身前站定,看著貓兒現下的狀態,眼角微不可察地抽動了下。

 

他就這麼站在飛雪滿天的街道上,看著地上一只舉止奇特的貓兒,心中很是猶豫這隻貓到底該救還是不救。

 

若是以往,救與不救原就不是他會思考的範疇,若不願出手,他連靠近半步都不會。這只瀕死的貓兒確實引起他的注意,腳步有些不能自控地走近,可現在看那貓的模樣,卻只一想到要救,心中就升起了不妙二字。

 

但若不救……

 

但若不救,那個待自己如子,耗盡心力栽培自己的人若是知道了,會怎樣看待這事?那人曾說──那些弱小的生命以己身餵養我們,使得蒼鷹血脈得以延續,是天道輪迴,再自然不過的定律;但除此之外,濫殺無辜為翔翼一族所不恥,凡是飛得越高看得越多的鷹,越該懂得生命要在這世上生存是何等不易。

 

何等不易……男子看著還在掙扎不已的貓兒,原本面無表情的臉上現出了一絲柔和,他說,「確實不易。」

 

男子不再猶豫,彎下身一把將貓兒拎起。而完全料想不到自己會被拎起的貓兒,難得真的害怕的,拼盡全身一點力氣地四肢胡亂晃動,但就在牠看見拎起牠的是個什麼人後,貓兒的動作漸漸靜止了下來。

 

安靜下來的貓兒,發現自己的意識越來越模糊,快要撐不開眼皮,但不知是害怕還是什麼,牠頻頻發出嗚咽聲,最後仍是敵不過身體的疲累昏了過去。

 

看見貓兒昏了過去,男子臉上雖沒什麼表情,但隨即回身朝著醫鋪的方向,快步大走地很是急促。此時的男子並不知道,在貓兒完全昏厥前,那腦中跑過的最後一句話竟是──這美人好美!

 

4、

 

「歡迎歡迎,二位客倌請進,不知今日光臨笑蓬萊是要用餐還是住宿?」這大雪連天的天氣,即使住店的客人也是很少踏出房門的,掌櫃的見了有人打門口進來,衣著很不一般,臉孔生分得很,連忙堆起笑臉上前招呼著來客。

 

素還真剛將傘收下抖落了上頭的殘雪,便有位店小二湊了上來,手腳麻利地將傘端了去站立在一旁等候。

 

「用膳和住宿皆要,店家,請問您這可還有上房?」話邊說著,素還真將談無慾拉靠近自己,一手將沾附在其雪氅上的雪拍落,一手阻了談無慾想將雪氅脫下的動作,「這兒還是冷,等到房裡再脫下。」素還真說話的語氣柔了幾分。

 

「素還真,你管真多。」談無慾微皺了眉,為這人總是有些婆媽的個性抱怨上幾分。

 

「我是為你好。」說完素還真握了握談無慾的手,很是滿意手上透著的溫度,然後將談無慾兩手又再塞回雪氅下。

 

他剛回過身,店掌櫃便世故地回過神,不待素還真問起,張口便說,「客倌來得真是趕巧,前些天大雪來得又急又猛,連下了好幾天,這人進不來也是出不去。本店今早上房就只餘兩間,方才有位客人先您訂了間,您瞧,人才剛上樓不久呢。」

 

素還真順著店小二手指的方向望去,只見一個白衣黑髮,腦後束了條白色髮帶的身影消逝在走道的轉角處。他收回視線,略略垂目,嘴裡旁人莫辨地低語了句,「真是無巧不成書,正好也省得我多費力。」

 

「呃…客倌,上房就只餘一間,怕是要委屈了二位。」掌櫃的沒多問素還真在嘀咕什麼,心裡頭拐了幾個彎的沒多提其實除上房外,其餘都還有房間。

 

「無妨,那便一間上房,店小二,待會麻煩您送一人份的膳食到房裡,盡量做些鮮魚的料理。」

 

「好的,鮮魚料理是麼,客倌您真是有眼光,咱笑蓬萊的鮮魚料理可是這煙霞鎮裡一等一的絕品!」言罷,掌櫃對著素談二人打躬作揖做足了禮數,轉頭便朝一直靜候在旁的店小二喊了,「天字第五號房,有客入住。」

 

進房後,素還真打賞了小二並再次將膳食叮囑了遍後就讓人離去,他轉頭將房裡擺設看了遍,「這掌櫃說話也客氣,如此寬敞也沒什麼委不委屈。」

 

談無慾看了素還真一眼,沒說什麼,自顧脫著雪氅。素還真見談無慾如此反應,再看他扯那繩結的動作有些重,便不再說一句話地靠近,雙手按住了談無慾越顯焦躁的手,「我來吧。」說完也不等回應,低首垂眸,仔細解著已被弄得更為糾結的結。

 

談無慾瞪著素還真動作,並不掙扎,一雙鳳目盯著素還真那修長的指在繩結中撥動游移,看了片刻,只覺心情煩躁,索性閉上了眼睛。

 

大抵談無慾的一舉一動全在素還真心眼裡,不需看上一眼,談無慾方閉起眼睛,素還真便說了話。

 

「你有話便問。」

 

「……你有話便說。」

 

談無慾這話聽在素還真耳裡頗有些不甘示弱的味道,這讓他解繩結的手不禁一頓,抬眼瞧著談無慾那藏不住情緒的臉,瞧了很久。

 

想他活了那麼長,千百年歲月,硬生生為白狐族切成兩半,前半少主後半一族之長,受盡族民唯唯諾諾,在自己面前說話,任誰都是為著自個兒前途性命;少數相交的好友,一個自幼分離,一個對自己關心操心從不消停,但礙於身分說話間還是兜了三分心思。好不容易與那翩翩貴公子結了金蘭,沒想這人和自己一樣,這心思掩得三分不只七分還有餘,偶而幾次剖白,自己還得跟著掏心掏肺一痛肝腸,想來就不划算。

 

如今面前這被自己一手帶起的貓妖,不僅法術學得快,上個月話還說得斷斷續續,現在時不時跟自己頂起嘴來,那是連行雲流水都形容不來的流利,聽了很是暢快。

 

於是素還真越發控制不來想要招惹的興致。

 

但他也明白,適可而止才是長久之道。所以當素還真對上了因他許久未動作而睜開瞪著他的那雙眼眸時,素還真帶笑柔聲說了,「我待會要出去一趟。」

 

「我知道。」

 

「哦~那你還知道什麼?」輕笑問出聲,素還真繼續解起繩結。

 

「知道你這天下遊歷的別有心思,而且怎麼也過不了那道河。」

 

「你果然察覺了什麼,雖然我也無意瞞你。」好不容易將打了好幾個死結的繫繩解開,素還真將雪氅妥當摺好放置在一旁的桌上。

 

素還真將談無慾摟了過來,握了握他的手安撫道,「那河名為金陵,現今南北妖族的分界。」

 

「現今?以前不是,那以後呢?」

 

「未必。」

 

「哦?」挑起一邊眉毛,僅僅單音卻含著顯而易見的怒氣,雖說是與不是都和他無關,但他就是不喜歡素還真把話說得太隱晦。

 

「呵呵,你已與我一道,有些事就算擋著你,遲早也會自發地找上來,等過些天離了煙霞再與你細說。」

 

給了承諾後便不再言語,他看著談無慾因他的話漸漸緩了臉色,卻還是有一絲豫色凝在眸間。

 

「什麼時候開始學會藏著掖著了?」這下換素還真挑了眉,扣著談無慾下頷,佯裝不悅地問道。

 

「胡說八道什麼。」

 

「對我不許有話藏著。」收了調笑,把話說得認真。

 

素還真突來的強勢讓談無慾有些不解卻不討厭,而他本就沒想瞞著什麼,只是想著這個人對著那煙波浩渺的金陵河不知遙望何方時,那眼神露出的東西,讓他不懂,心卻隨著那越發暗淡的瞳眸漸漸痛了起來。

 

「金陵河的另一邊有什麼?」

 

沒想到談無慾問出的會是這個問題,素還真愣了一下,隨即頗為明白卻用著十足曖昧語氣說道,「你關心我。」

 

談無慾即使成了貓妖還是皮薄,這會素還真挑明挑開地簡簡單單四個字,讓他只覺這妖果真狐媚得狠,滿腔羞窘化成不悅的情緒急竄上升。談無慾正要發作就給素還真一聲無慾喊得消弭了下去,這妖很少喚出自己的名字。

 

「說。」

 

「故鄉。」

 

那裡有白狐一族的故鄉──

 

一千兩百年前,南北妖二度大戰,那一場戰,最後在南北妖族各個無以為繼幾近滅族的狀況下協定停戰,並以金陵河為界,南北互不往來。

 

金陵河源頭,正是白狐族最原始的根據地──朔望山,被南北兩個勢力最大的妖族以各自的咒術交互封印,從此列為禁區,以防有妖從此處滲透。

 

而煙霞鎮,九州大陸上,金陵河唯一流經的城鎮,卻成了模糊地帶,成為南北妖匯集之處,為此南北再協定,凡進入此鎮,干戈不起。

 

5、

 

正午時分,那天色猶如罩了層紗灰濛一片。談無慾在店小二送來膳食離去後,運起術法滅了房裡所有燈燭,廂房裡門窗緊閉,僅有微弱天光透進與那炭盆裡的紅炭燃焰勉強構起一絲光明。

 

談無慾獨自坐在桌前,各樣魚鮮,煎煮炒炸擺了滿滿一桌,他沒動上半分筷,只低頭默默扒飯。

 

吃了半碗,實在沒胃口,他站起身瞪著那一桌子菜,腦中回想素還真教過的,片刻後,只見那琥珀色眼瞳在黑暗的空間裡妖異一閃,原本在飯菜上騰騰冒著的熱氣逐漸聚結成綿密氣網往下罩去。

 

施術的成果完美無缺,談無慾沒任何表情地微偏了頭,兩團毛絨貓耳突地顯現豎起,只見他身影越發縮小,接著光影一閃,他已化回貓形躍上衣櫃頂端。

 

談無慾朝房裡環視了一圈,便趴伏在櫃子上,閉起眼睛,不自覺地漸漸縮起身體,那尾巴在快要睡著前,往身前一揮緊緊圈住了身體,尾巴上的毛根根直立分明。

 

方睡著沒多久,談無慾感覺有微風輕拂過身體,為這窒悶的空間帶來一絲涼意,讓牠舒服地喵叫了聲。

 

但這一聲卻也讓談無慾徹底清醒,牠倏地張開眼睛,發現自己已不在房裡,而是在一處破敗的紅磚瓦房前。

 

牠不可置信地張大了眼,兩頰鬍鬚連連抖動顯得有些激動,拔開步伐往房子裡奔去。談無慾熟練地鑽進深鎖大門旁的隱蔽縫隙,毫不在意身上已有幾根毛卡在蔓生的藤蔓上,速度半分沒減地通過佈滿蜘蛛網的迴廊,最後來到一處庭院。

 

牠看著站立在霜光滿天銀輝遍地下的身影,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

 

那暖黃毛茸茸的,襯著澄黃月華,透著獨屬於牠的慵懶優雅風情,這是牠在患難時結交的至交好友──慕少艾。

 

還沒等呆愣住的談無慾有所反應,慕少艾已朝著牠緩步慢行了過來,邊走嘴裡邊說著那總是聽之不膩的口頭禪和總是欠抓萬分的叫喚,「哎呀呀~~黑美人,原來你在這裡,讓老人家我好生尋找。」

 

讓老人家我好生尋找……

尋找黑美人……

 

慕少艾瞬間張開眼睛,四足掙扎著就要爬起,沒想這床軟綿綿的自己的身體也軟綿綿的,使不上任何力氣,反而讓自己更深陷棉被堆裡。

 

牠看著在掙動下裹得更加嚴實的棉被,索性放棄地往裡更縮了縮,『原來是夢……』但是感覺很真實。

 

意識到是個夢,慕少艾從初醒時的激動漸漸平緩了下來,牠舒服地窩在被窩裡,環顧四周。

 

『這房間真不錯,可惜大美人出門去了。』

 

羽人非獍接到一封飛信的時候,他正照著醫舖大夫的吩咐,泡了藥浴替慕少艾驅逐寒氣順道洗淨身體。

 

說是飛信也不太對,妖的聽力本就比尋常人好很多,當他聽得從木門處傳來細細抓撓聲時,他看了眼渾身軟綿無力,對他眨巴著眼睛的慕少艾,只那麼一瞬,決定無視那個來意不明的聲響。

 

哪知那聲音似乎要和他槓上似的,聲響不斷且越發地大,後來羽人非獍忍不住了,一把抓起慕少艾,動作不是很溫柔地將牠安置在床上,然後扔了件乾布在牠身上,也不管那貓是否聽得懂,丟了句自己擦乾淨便大步越過屏風要去揪出那個不知好歹的肇事主去了。

 

當羽人非獍打開門看見那只坐在房門前,抬著前足還想動作的迷你紙狐狸時,眼角嚴重地一抽,他發誓會做這種事情的妖,即使幾百年未見,就算化成灰癱在他面前都認得。

 

真是孽緣。

 

眉間的皺痕更加深鎖,羽人非獍忍著想把紙狐狸撕碎的衝動,蹲下身手掌攤平地朝它伸去,只見那小東西不等羽人非獍示意,手掌甫靠近便一溜煙地竄上去,在掌心位置坐定,前足搭了搭掌面,表示著嘉許。

 

為此羽人非獍很無言,並在心裡為這真正的肇事主記上很大的一筆。

 

進到房裡,羽人非獍二話不說解了施加在紙狐狸身上的術法,他不會天真地以為這隻九尾狐這麼大費周章的,離了白狐族的封印地跋山涉水來到煙霞只為了與他敘舊。

 

若不是他正好奉族長之命出了趟任務,回程時想著繞道煙霞為族裡的長老們置酒,怕是這隻狐狸還要想方設法闖那金陵陣法一闖。

 

羽人非獍臉色凝重的將紙條看完,手向後一揚,紙條便離手在空中翻轉飛落,只是還未翻過一圈,便有尖木刺藤憑空出現,將那薄薄紙張碎了萬片不只,化為微末混在空氣裡。

 

紙條上其實也就簡短兩行。

 

時候到了。

煙霞紫藤。

 

處理完紙條,羽人非獍回身往慕少艾那看去,只見這貓不知何時又是怎麼把乾布攤平然後自己也肚子朝天地仰躺在乾布上,左右來回扭動著身體。

 

愣了片刻,他想明了,方才他要這貓把自己擦乾淨。

 

原來還有這等方法……羽人非獍向慕少艾走去,坐在床沿好氣又好笑地用力將乾布抽了去,就見慕少艾喵嗚的一聲在床上滾了幾圈,趴平在棉被上動也不動。

 

羽人非獍心下一驚,但也不動聲色地雙手環胸,往後靠在床柱上。

 

「我要出去一趟。」

 

這話成功地讓本打定主意裝可憐的慕少艾抬起頭來,其實牠是真的動不太得身,方才要不是大美人吩咐了,慕少艾會寧願弄濕一整被褥也不願動上半分。

 

慕少那雙黑曜靈動的眼睛很是努力眨巴眨巴著,讓羽人非獍逐漸維持不了面無表情地黑了臉。

 

「夠了!」若先前的動作並不溫柔,現在就有點洩憤意味了,羽人非獍一手將慕少艾拎了過來壓在腿上,拿起乾布也不管慕少艾怎樣頻頻喵嗚,使勁將牠的身體擦到最乾。

 

或許是牠喵嗚的越來越哀戚,羽人非獍擦著擦著手上的力道漸漸放慢放柔,最後竟似輕撫,讓慕少艾享受地顧不了眼皮,沉沉睡去。

 

6、

 

當慕少艾從那過於真實的夢境醒來時,羽人非獍已不在,而牠身上捲了數條棉被絨毯,動也動不了。

 

就在慕少艾很是無聊地想著乾脆再去找周公廝殺個八百回合,房門卻響了。

 

叩叩兩聲,門就被推開了,從開啟的門縫中探出個頭來,是店小二。只見他提了個似乎頗沉的食盒,單手流利地開門關門,沒怎麼左右張望就徑直朝屏風朝睡床走去。

 

「客倌好,羽人公子離去前吩咐了,讓我提些吃食來。」畢恭畢敬站好,手裡的提盒仍緊握在手裡。

 

店小二的動作太過自然,讓慕少艾睜大眼睛地左右張望了下,『沒人啊?』

 

「呃……貓大爺,您多少吃點吧,不然我們對羽人公子不好交代。」見著床上躺著的那隻貓竟搖起頭來,小二苦了張臉。

 

「喵。」慕少艾這下懂了,他是在說自己,『這裡的客棧還真特別,竟然管貓叫大爺。』

 

其實慕少艾哪裡知道,凡是在煙霞鎮幹酒樓客棧食宿這行,哪個不是眼睛利得可以,見客看客多了,誰是誰什麼是什麼,那是分毫不差的。打很久前,那些來煙霞鎮篳路藍縷的早就清楚這來來往往的,並不全是人,只要抓住訣竅都伺候好了,那就是一條永無止盡的金銀大道。

 

所以這會兒店小二看那貓都光明正大躺床上了,身上捲的全是笑蓬萊拿得出來數一數二好的東西,更不用提羽人非獍這個非尋常的常客臨去前早吩咐過了,即使這會兒床上是條蚯蚓他也得管叫大爺。

 

店小二見那貓只喵了聲便沒動作,又看牠那些條棉被毯子全亂七八糟捲在一塊兒,便壯大膽子,自作主張地說了,「是,貓大爺,你喵了聲小的就當您答應啦。」

 

不等慕少艾反應,店小二連忙提了食盒往餐桌走去,沒一會手腳麻利地擺好整桌子魚鮮蟹蝦。

 

回到床邊,朝慕少艾行了禮,「得罪啦,貓大爺。」說完便緩緩伸出手,還未觸到貓的鬍鬚,店小二又說了,「貓大爺,小的帶您去用膳。」

 

「喵。」這會慕少艾終於想起,除了醫鋪大夫開的藥外,牠已經兩天沒吃下任何東西了。

 

聽到喵一聲,店小二也就不耽擱了,伸出手將慕少艾從被子堆裡解救出來,快步朝餐桌走去。

 

他將慕少艾安置在桌面上,說道,「羽人公子說了,您還病著使不上力,讓小的伺候您用餐。」

 

「喵。」聽到是大美人特別為他交代的,慕少艾自是樂得欣然接受,伸出前足朝身旁那尾魚點了點。

 

店小二隨即心領神會的,「貓大爺好眼光,這尾魚是本店最上好的魚。」說完,拿起筷子夾了魚肉,仔細地剃除魚刺,餵進慕少艾嘴裡。

 

於是這個午後,在笑蓬萊裡,隔著幾個房間,這頭談無慾還在夢著,那頭慕少艾吃得很是爽快卻不免想起──若是黑美人也跟著一起吃就更好了。

 

外頭雪下得越發兇猛,幾處茅棚已經耐不住積雪沉重垮下了。煙霞鎮一處茶肆,外表看似平淡無奇,推門而入,卻有陣陣帶著草香花香的和風拂面而來。

 

茶肆簷柱上攀纏著許多紫藤,有幾株長得極好,直接攀著柱子長到了地面,那不知打哪生出的風吹得滿室都是紫藤花香味。

 

茶肆裡零星坐著幾位客人,素還真甫一進門便和茶肆老闆對上了眼,只見茶肆老闆俐落地轉回視線,上前招呼素還真幾句,就領著人往茶肆深處走去。

 

羽人非獍過了一個時辰才踏入這間店,只見那老闆朝他看了眼,隨即堆滿笑臉說著貴客光臨,歡迎歡迎,熱絡地彷彿羽人非獍已來了許多次。

 

他們在上了層層咒術封印的雅間裡見了面,沒有寒暄地直接切入正題。有好幾次兩人皆深鎖眉頭不發一語,他們談了很久。

 

………

 

當素還真乘著夜色回到廂房時,他見著談無慾站在微開的窗戶前看著大雪紛飛,任憑幾片雪花被風掃進沾在身上化了雪水也無所覺。他朝一整桌沒被動上半分的菜餚看了一眼,心裡那千絲萬縷既沉且重的東西頓時輕了不少。

 

素還真走上前將人摟進懷裡,不管去到何地常年都是暖熱的體溫讓談無慾舒服的瞇起眼睛,素還真抓過談無慾雙手仔細搓揉,嘴上沒問半句為何不吃東西,只微笑不語。

 

到是談無慾耐不住了,張口就要問,但連個音都沒出口,素還真開口便說了,「我們明日啟程。」

 

談無慾看了看素還真,想著這妖曾承諾過他的,於是他點了點頭。

 

這夜,他們一起用過膳後,早早熄燈入睡。

 

話說回慕少艾那裡,在牠被伺候得無微不至滿肚子魚鮮後,店小二將牠抱回睡床上,替牠又蓋上層層被子後,說了幾句恭維話便回到餐桌收了餐盤恭敬離去。

 

而慕少艾仍是沒甚麼力氣地窩在溫暖被窩裡,左等右等等了很久還是不見羽人非獍歸來,最後不敵睏意地又沉沉睡去。

 

結果等羽人非獍回到廂房裡,看到的是還睡得很歡的慕少艾。屋外夜色漸濃,房內燭火暈黃襯著慕少艾那一身沐浴過後顯得柔黃明亮的皮毛,羽人非獍坐在床邊靜靜看了慕少艾很久,心裡溫暖得不可思議。

 

當慕少艾睜開還有些沉重的眼皮,羽人非獍那眉間不再深鎖,甚至帶了點稚氣的睡顏毫無阻礙地撞進慕少艾心裡。

 

牠呆呆地看了很久,不自覺湊近,但在鬍鬚快要碰上羽人非獍臉頰時,剎然止住。

 

『好好睡吧,大美人。』那睡顏太好看,好看地牠不想打擾破壞。

 

當慕少艾小心翼翼動作緩慢地從床上滑降到地板時,羽人非獍翻了個身,雙眼緊閉似乎還在沉睡。慕少艾聽到動靜回頭看了眼,才鬆口氣地扭頭往窗邊走近。

 

牠想方設法辛苦地爬上長榻再躍上窗檯,伸長身子解了鎖,輕輕推開窗時已有些氣喘吁吁。迎面吹來的冷風讓慕少艾難以克制地顫抖,但就在牠見了窗外景色時,寒冷已不在牠能感知的範圍。

 

大雪不知何時已停,天空黑得純粹清明,繁星閃閃燦爍,新月彎彎高掛,很美,卻讓牠想起那個為了不想害牠失去在野貓群裡的地位,不說一句就離去的好友。

 

或許是本就已在患難,兩隻貓明明認識沒多久,牠們相處起來卻好像已經認識了一輩子,情誼在嘻笑打鬧四處闖蕩間滋長。

 

『談無慾啊,你現在可好。』

 

天明。

 

當素還真與談無慾在一片朗朗晴空下啟程,慕少艾卻因為看夜色看得太過沉醉,不小心熬了一整夜,破曉時才趴伏在窗檯上睡了過去。

 

等慕少艾完全睡熟了,羽人非獍才從床上起身,放輕步伐地走近,將慕少艾抱回床上,而那一床棉被,想當然又是全數疊在牠身上。

 

滿意地看了看此時被包裹得密不透風的慕少艾,羽人非獍忽聞窗外街道上有熟悉的聲響。

 

他走向窗邊往外探頭,看見了也正仰起頭的素還真,一瞬對視,素還真一如平常地拉著談無慾離去,而羽人非獍動作小心輕柔地將窗戶關上,不發一個聲響。

 

素還真與談無慾離了笑蓬萊,別了金陵河,踏出煙霞鎮,往南繼續走著他們的路;笑蓬萊裡,羽人非獍等著慕少艾醒來,略作打理後便要帶著慕少艾往北而去回到翔翼族裡。

 

此後,他們隔了天南地北層層山岳,直至烽火四起時才能再次相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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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逄紫霙 / 雪千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