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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晦暗中猶見光明

 

1、

 

在天下未分妖魔未立時,有一遊方和尚,隻身踏履行遍天下,傳法授業,令佛法廣傳於整個神州大陸。

 

此一和尚自號靈桓,後世尊稱──靈桓上師。

 

在經過漫長行腳後,靈桓上師晚年歸於九芎山潛修。彼時,有一支狼群自西北境遷徙而來,居於九芎山下的山谷裡。

 

天道運行,弱肉強食,世上萬物本就互有消長;只是這支狼群甫到九芎山便大肆造殺,山道上隨處可見斷首殘骸,路旁的青枝綠葉硬生生染成血紅。

 

短短十日,九芎山宛如人間煉獄。靈桓上師幾次與狼群周旋無果,毅然決然於山谷一處入口,以己身之血劃陣,他坐於陣眼,雙手持印化訣,嘴裡喃喃念著人神莫辨的經文。

 

剎時血氣沖霄漫天,狼群受牽引而來,將血陣團團圍住,頻頻低吼,但無一隻敢妄自入陣。靈桓上師不為所動,他低眉斂目,訟經聲源源不斷。

 

狼群之王是最後一個現身的。比起尋常成年的狼還大上數倍的身形,毛色雪白裡帶著紅絲,那血紅的眼透著殘狠,死死盯著那個人類,他嘴裡唸著的東西,讓牠頭痛欲裂。

 

隨著狼王現身,狼群原本的躁動低吼瞬間靜了下去。狼王睥睨地走進陣中,直直走向靈桓上師,牠在他身前頓步,他在牠走近時抬眼。

 

『人類,你意欲何為?』冰冷,極為怪異的口音直直傳進靈桓上師腦識。

 

「渡化爾等殺業,還九芎遍地清淨。」

 

『哈哈哈,渡化?好大的口氣,就憑你這模樣,連塞本王牙縫都不夠,談何能力渡化?』

 

狂傲的笑聲、輕蔑的語氣,狼群在狼王意氣風發下,躁動又起,且有越發高漲之勢。

 

『人類,你且說說,你劃這勞什子在地上,可有用處?本王還不是來去自如。』

本就猙獰的面上硬是要擠出似笑非笑的神情,牠神氣地陣裡陣外來回踱步。

 

狼群中幾隻膽大的,見狼王完全不受陣法影響,先後伸足踏點陣法邊緣再急速收回眼前觀看。

 

毫髮無傷。

 

此舉讓狼群們信心大起,紛紛走進陣中,包圍這靈桓上師的圈越發縮小了。

 

狼王站在狼群中,更加顯得雄壯無比。

 

「有用無用,待會便可知。」

 

『待會?無須等到待會,人類,你可知本王的子民們都餓了。』

 

再明白不過的示意,只見靈桓上師不畏反怒,「孽畜!觀汝之年歲已是近百,若潛心修行,超脫生死定數,來日將不可限量,但汝卻放任汝之子民恣意殺虐,這因果報應,難道汝就不怕嗎?」

 

『怕?呵呵,你這人類真有趣。本王生長至今,還未曾怕過,更不可能懼怕你這小小陣法。』

 

『無知的人類啊,為你這愚蠢的行為付出血肉餵養本王之子民吧!』

 

一狼一人對話良久,狼王本期待這人類能有所作為,卻失望地發現根本沒半點事發生,於是牠失了耐性,話語才下就要轉身往外走。

 

『小的們,此東西留於你們盡盡玩興吧。』昂首走過狼群們自動分出的道路,而那狼群本就已迫不及待將眼前這人類分食殆盡,狼王這話才說完,狼群便紛紛一湧而上,爭先恐後。

 

剎時,靈桓上師已被咬得血肉模糊。只是原本該聞淒慘哭嚎,靈桓上師卻是仿若毫無所覺般,閉目再度持印誦經。

 

將要踏出陣法的狼王疑惑地回頭張望,卻見靈桓也張眼怒目而視,狼王在這眼神下動彈不得。隨即陣法在持續不斷的誦經聲及血氣越發增生下,竟開始放出強大血光,將狼王與整個狼群包圍在陣法裡。

 

狼王見此已有些驚懼,長嚎一聲示意牠的子民們盡速退離。但狼群早已因血氣引發兇性,分辨不得,只見牠們越發往陣眼擠進,想要再多咬幾口那甘美的血肉。

 

狼王試著張嘴咬了身旁狼隻就要往外拖走,奈何平時連對眼都不敢的狼,竟發狠地攻擊狼王脫離桎梏。

 

明白過來這一切都是那人類搞得鬼,狼王憤恨無比,牠氣得往陣眼奔去,沿路撞開擋道的狼,然後飛身張開血盆大口,朝靈桓上師撲去。

 

就在狼王那恐怖的嘴巴蓋住靈桓上師的頭,正要合嘴咬下之際,靈桓上師忽然大喊。

 

「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此話一出,陣法迸出強盛紅光直衝天際,只見受紅光包圍著的那塊天,風捲殘雲,雷鳴閃電不止,隨後降下無數紅色箭矢。

 

狼群見這異像終感恐懼地四散奔逃,連狼王也不例外。只是無論牠們怎樣奔撞都撞不開陣法所圍成的那道無形法牆。

 

狼王及狼群們就這樣被從天而降的箭矢一一射倒在地。那箭矢入了體隨即化成血水融進狼隻的身體裡,狼隻倒在地上頻頻抽搐。

 

陣法約莫運行半個時辰之久才歸於平靜,狼群們橫躺遍地閉緊雙目,原本陣眼所在只餘一件僧衣卻無半滴血漬。

 

四野風靜,狼隻們在微風徐徐下醒來,牠們張開眼睛凝望天空,再扭頭看看身邊同伴,眼中透著疑惑地紛紛從地上爬起。

 

狼王是最後一個醒來的,此時一陣風起,吹得青草搖曳沙沙作響,狼王那身似乎比以往更為雪白的獸毛在強風中招展。一雙琉璃般的黑瞳透著股茫然,但就在牠轉頭望了散布在各處的,牠的子民時,牠向天長嚎。

 

風勢越來越強,天上黑雲聚積,似是將有豪雨來襲。一聲狼嚎喚醒了迷濛中的狼群,牠們快速地向狼王靠近,並在狼王的帶領下往高處爬去,尋覓避雨之地。

 

………

 

「那就是你說的九芎山?」望著遠方那隱在雲霧飄渺裡的山峰,談無慾微微皺起雙眉。

 

即使隔了遙遠距離,那座山所散發的聖氣還是讓談無慾有些不適。他在心中暗自讚嘆,真不愧是受了聖血洗滌過的狼族盤據之地。

 

素還真朝談無慾看了看,「此行我獨自前去便好,你……」好好在此待著一話尚未說完,便讓談無慾一聲素還真給打斷。

 

「素還真,你是怕我會拖累你?」當初說要帶我遊歷天下的可是誰?談無慾滿臉不平地瞪著素還真。

 

看談無慾這態勢,素還真執了前些日子在凡人市集上買的摺扇,輕點了點下巴,一臉若有所思地盯著談無慾瞧。

 

樓下戲台上,那伶人尖細著嗓子還在唱──這般花花草草由人戀,生生死死隨人願,便酸酸楚楚無人怨……

 

一二樓的座位滿滿當當地坐了許多人,叫好聲、小販吆喝聲、嗑瓜子聲等等熱鬧喧騰不已。素還真就這麼噙著無可奈何的笑容不言不語,這讓談無慾覺得,樓上樓下,似乎已成兩個世界。

 

良久,才聽得素還真緩緩說得很是輕柔,「你我之間何來拖累?只是你成妖不過半載,雖有我百年道行護身,但那山中清聖之氣對你還是會有影響,我不願讓你涉險。」

 

素還真的聲音,聽進談無慾耳裡,想起一年夏季,他還在大宅院學堂裡的時候。

 

有幾個較為頑皮的,翹了堂課,窩在庭院一棵樟樹下竊竊私語。那時還是小貓的談無慾禁不住好奇溜達了過去,哪知卻被七手八腳地抓了起來,綁了四足裹在一團布裡,然後幾個小童圍著布包歡欣鼓舞。

 

所幸是號崑崙聽了庭院那邊躁動,尋了過來探看,才救了小貓一條性命。那時候天氣炙熱難當,身體又被布料裹著,那種全身燥熱、呼吸困難的感覺,隨著素還真刻意溫緩的語氣,一瞬之間彷彿帶他又回到當下那種境況。

 

這讓談無慾有些困惑有些難受地別過眼,望向那山,緩了緩心神才又說道,「我不會讓自己有事,況且你該知道,默默等待向來不是談無慾的作風。」堅定的眼神回望素還真此時略為皺起的眉和若有所思的眼眸。

 

「那麼……」素還真瞥了眼窗外已近黃昏的天色,「今晚便再多停留一天吧,待得天明我們一同上九芎山。」話才說完,便朝談無慾湊了近,拉了拉他的手。

 

「回房吧。」

 

「……好。」

 

2、

 

當夜,談無慾在素還真陪伴下入睡。室內一片黑暗,他就著透過紙窗那淡淡光華看了談無慾良久,「也不知你明日醒來,會不會生我的氣……」素還真話說得很輕,他伸出一指指尖隔空描繪談無慾那比醒時還柔和上許多的容顏。

 

「呵,生氣總比受傷好,好好睡吧,我的貓兒。」素還真在談無慾額上印下一吻,身形就開始迷離散化,最後無聲無息地消失在空氣中。

 

徒留一室蓮香,以及那躺在床上,伸了手撫上自己額頭的談無慾。他張開眼望了方才素還真坐過的地方,臉上表情看不出喜怒。

 

「現在還不是睡覺的時候。」眼中一抹亮色劃過,如同方才素還真那般,消散無蹤。

 

大街上很靜,靜得錯不過一丁點聲響,早已在野地裡練得踏草無痕的九尾狐,自然不會在磚瓦上弄出半點動靜。

 

只是他聽得後方約莫百步之遙,也有四足疾步奔馳的聲音。無須細想,光聽那落於屋瓦上輕盈的頓點和迅速踏出的俐落風鳴,這半年來,已熟悉得不能再熟悉。

 

於是再過一丈便是大片樹林,九尾狐停步,回身,「呵,終究還是大意了,出來吧。」

 

出了鎮便越顯荒涼的道路上,漆黑無比,忽而一對琥珀色眼瞳從鎮碑後現出,緩緩靠近。只見黑貓神色在月光照耀下,有幾分得意幾分追究。

 

九尾狐看得瞇起眼,那鬍鬚略略抖動了下,他朝著停在半步之外的黑貓走近。

 

「說吧。」

 

黑貓在九尾狐有些威逼的氣勢下,並無退卻,反倒是眨了眨眼睛,往九尾狐身上靠去,蹭了蹭,然後再張著燦燦明眸直視九尾狐居高臨下的雙眼。

 

「你曾說過,清聖之氣在白晝是最盛,但入了夜就會逐漸減弱,這是你教我的,忘了嗎?」

 

實在受不了要這般抬頭與對方說話,黑貓索性化了人形,傲然直立在九尾狐身前,眼裡有明顯的責怪意味。

 

「是說過,但你也該記得,自古聖氣與妖魔之氣互有相剋,道行越淺者影響越是嚴重……」說著,九尾狐也化了人形,一襲白衣綴蓮,溫雅從容,他拉了談無慾靠近自己,順了順對方被風吹得有些紛亂的髮絲。

 

他再說,「無慾,我瞞你只是擔心你會受傷。」

 

「我知道。」垂眸盯著素還真那落於頸邊,隨風輕搖的銀髮。談無慾有一股衝動,也想替眼前人理一理,但鬆了手又握起,終是沒任何動作。

 

他抬首再相對,很是堅決地說了,「但我已經決定的事,必不更改。」有些事情,或許曾經徬徨,但最初的決定,怎能輕易撼動?

 

素還真沒再說話,談無慾也沒說話,眼睛都沒從對方的移開過半吋,靜默在兩人間持續了很久,直到素還真一聲輕輕的嘆息。

 

「入山後,好好跟著我,如果真的承受不了,千萬別逞強。」終是妥協,心裡卻有很深的擔憂。

 

「還有……」素還真緊緊握著談無慾的手,「無論如何,絕不能放開我的手,明白麼?」

 

被緊握的手感到有些吃痛,但在對方難得收起溫潤,慎而重之的語氣下,談無慾點了點頭,也緊緊回握住對方。

 

他們就這樣一前一後,手緊緊相牽地穿過樹林,來到九芎山界碑旁。

 

「還好麼?」即使有著千百年的道行,在這龐大的清聖之氣威逼下,素還真還是收起了以往對任何事都雲淡風清的態度,他轉頭看了談無慾,輕聲問了。

 

「我沒事。」回答地有些急促,果然遠遠觀看和在如此近的距離下感受,有著天差地別的不同。

 

談無慾覺得太陽穴那處已有些隱隱作痛,但他仍自認,還在可忍受範圍。

 

「無慾……」他們離得很近,近得連談無慾那自額頭上微微泛出的薄汗都能瞧得一清二楚。

 

「素還真,別婆媽了,再過兩個時辰天就要亮了。」

 

「也罷,記得了,別放開我的手。」話說完,素還真藉著兩人緊握的手,運了元功護住談無慾心脈,然後就二話不說地帶著談無慾入了九芎山。

 

進了九芎山,談無慾方知道那剛才在入口處的痛楚根本算不得什麼。此時的他雖有素還真的元功護持,還是覺得心臟很是疼痛,雖不是痛得捱不住,但也足夠令談無慾冷汗涔涔。

 

感覺兩人握著的手有些微濕,素還真不轉頭看也知談無慾忍得辛苦,但行到此處已是退不得了,身旁那人也是容不得自己喊退的,思及此,素還真在心中嘆了很大一口氣。

 

「素…還真,接下來呢?」雖然面上極力維持與平時無差的神色,但話一說出還是有些虛浮無力。

 

「寰嘯狼族有著很強的地域性,只要釋放出妖氣相引,他們必會前來。」說話間,他已釋出己身氣息。


片刻後,素還真用袖子擦了擦談無慾額上的汗,他面上表情凝重,看著硬是要裝出一派輕鬆模樣的談無慾,心裡有些氣悶,卻又發洩不起來。

 

「……然後被當成入侵者解決掉嗎?」察覺對方情緒,故意不重不輕地調侃了句,手上握著的力道卻又加重了幾分。

 

我不會有事──終於是感到有些愧疚地看著素還真,心裡默念著。

 

深深看了眼,他懂談無慾的安撫之意,心裡受用,但現下的境況,讓他只能嚴陣以待,「等會,手千萬別放開。」

 

再三叮嚀,素還真不得不承認,他是有些害怕的。他完全無法預料若失去元功護身的談無慾,在這麼逼人的清聖之氣下,會如何……

 

薄唇上已失了血色,談無慾感覺到氣力有些微流失,但他還不退卻地朝著素還真點了點頭,「我絕不放開。」

 

為著談無慾這股子倔強堅定,素還真終是展顏一笑。

 

但還未待素還真開口說些什麼,幾道從林木中銳利劃來的箭矢,讓他迅速歛了心神,眼神一暗,一道圓弧氣罩憑空生出,罩住自己和談無慾,擋了來勢,收勁化氣以為己用。

 

隨後只見素還真空著的那手一揚袖,那氣罩夾著方才收納的勁氣,化為一把長劍。

 

箭矢射出後,便有五個夾著清聖之氣與濃厚狼族妖氣的妖怪從樹後竄出,他們著了一身灰袍,腰間繫了個巴掌大的瓶子,面目慈和中卻透著肅殺。他們見素還真如此輕易就擋了攻勢,不敢有半分鬆懈地手劃劍指就要再攻。

 

只見從五妖腰間瓶子裡,各自受劍指牽引出一條水線,那水線在空氣中幻化成劍。他們動作一致地持了劍就要攻向素還真,卻被一句傳至心中的喝斥喊停了動作。

 

住手!

 

來者一襲月白衣袍,銀色長髮隨著山風瀟灑飛舞;他氣息沉穩,負手於背從林葉間緩緩走出,一派武者風範;他面容生得十分得好,即使臉上那道紅色長疤也掩不了的俊逸。

 

他便是寰嘯狼族少主──葉小釵。

 

只聽得心音再傳,『恭候多時了,白狐之主素還真。』

 

3、

 

素還真是有些害怕的,他完全無法預料若失去元功護身的談無慾,在這麼逼人的清聖之氣下,會如何?隨著雙方情勢越劍拔弩張,素還真心中的憂懼就越深,但表面上仍舊掛著一臉溫雅淡笑。

 

五隻狼妖腳行陣法手持以水凝成的劍,圍了個圈將素還真與談無慾圍在裡面。素還真與談無慾背抵著對方的,一手仍緊緊相牽,餘下那隻手,素還真手持長劍,談無慾不管心臟被清聖之氣壓迫的痛苦,手化貓掌利爪嚴陣以待。

 

就在衝突即將一觸即發之刻,一聲心音喊停了戰局,寰嘯狼族少主──葉小釵自林葉間處緩步而出,他那一聲恭候多時了讓素還真雖慶幸一場無謂戰事可解卻也疑惑。

 

「莫非狼族少主也有先知之能?」他方才釋放出那一身妖氣時,早已將九尾狐的身分傳遞出去,普天之下,唯有朔望白狐一族之長有承接九尾的資格。

 

問話間,素還真沒漏了那與自己緊緊相貼的背上,傳來了衣衫被冷汗浸濕的冰冷還有極力抵抗疼痛而起的陣陣顫抖。

 

於是在葉小釵有所表示前,素還真化去手上的劍,拉了談無慾在自己身前,「少主既知我要來必也曉得我的來意,但在此之前,可否勞少主化去他身上所受壓迫?」

 

其實在素還真與談無慾談入山前,就有被安在外圍巡查的衛士來報,在他們入山時,葉小釵早已帶領衛士在林葉深處候著,只是那時所見來者皆是人身且無半點妖息,直至素還真釋出身上妖氣時才有所確定。

 

故此,葉小釵早已注意他們良久,當然也沒錯過素還真身旁的談無慾,一舉一動皆入眼界。

 

『要化去並非不可,只是在此時期,一切當為謹慎,故此請恕在下無禮一問。』心音略停,葉小釵觀察著,最後視線落在談無慾還化著的貓掌上,『他看來並非貴族子民,敢問他與白狐族長是何關係,為何與他同進九芎山?』

 

葉小釵這問話一出,讓素還真忽地訝然,是何關係?至今,他從未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但這會兒不待素還真細思,就那一瞬的詫異,本平衡著談無慾體內妖元與清聖之氣的元功傳得太過,這瞬間的失衡讓談無慾只覺整個五臟六腑幾欲爆裂,他終於受不住地嘔出一大口血。

 

「無慾!!」看著談無慾口吐鮮血後身子往後軟倒不醒人事的模樣,素還真一聲叫喚喊得全無平日鎮定,他抱著已昏了過去的談無慾看向葉小釵。

 

「他對我很重要,快點救他。」

 

………

 

房裡很靜,一盞燭火搖曳出幾許迷離,素還真斜倚在長榻上,隔了兩張合圓的月牙桌,隔了一段距離,他看著談無慾躺在床上,雙眼緊閉,臉色蒼白如紙,氣息卻比之前較為平穩。

 

談無慾已昏睡了三天,素還真便就在這樣的位置看他看了三天。想起那時,談無慾在自己懷裡氣息微弱的彷彿隨時都會吐出最後一口氣。

 

葉小釵在最後還是出手了。

 

他對我很重要,快點救他。

 

素還真話才剛說完,葉小釵腰間繫著的瓶子就劃出一道水線直入談無慾眉心,頃刻就見談無慾被包圍在一片水色漫漫裡。素還真懸著一顆心看那些液體逐漸為談無慾身體所吸收。

 

液體完全沒入體內的那一刻,談無慾輕輕顫動了下,雖還在昏迷狀態,但輕吟出一聲頗是舒緩的嘆息。那水在受心音牽引劃出瓶子時,就已融進術法咒力,當那水全進入談無慾體內時,迅速為談無慾築起一道護衛之牆,讓他不再受清聖之氣所壓迫。

 

之後素還真抱著談無慾隨葉小釵進了一處洞穴,行在濃厚霧氣裡,但走在前方的葉小釵以及在周身跟隨的那五位狼妖的身影,始終清晰可辨。

 

他們出了洞穴踏入光明,進入狼族居住地。一路上或幼崽或成狼或已化成人形的,全都對走在前頭的葉小釵恭敬的一揖,然後再對跟在身後還抱著個人的素還真投以好奇的眼光。

 

素還真對那些眼光全無半點心思去回應。

 

一直等到兩人被帶到一處院落,進了客房,素還真眼看著談無慾被狼族巫醫救治,心才一寸一寸地穩了下去。

 

只是談無慾一直不見醒轉。葉小釵在這期間,時常前來關心,只是都體貼的沒與素還真談起正事。今日葉小釵見了談無慾還是未醒,眉間微皺,但他還是用心音向遠在長榻那的素還真傳了句,『他會沒事。』

 

素還真對葉小釵的關心點了點頭表示謝意,卻也未多回什麼,但在葉小釵向素還真點頭示意轉身走離,正要開門時,素還真卻說了話。

 

「不知能否煩請少主為素某引見狼王?」

 

葉小釵聽得素還真這話,本已踏出的步伐收了回來,『我父王說了,見面不急,等他把身體養好,再談正事不遲。』葉小釵朝談無慾方向看了眼又轉頭有些疑惑地對上素還真視線。

 

「多謝狼王與少主寬懷,只是有些事情早些談妥了,才利於後續事宜的運作,畢竟無人可以料定他們會何時出手。」

 

『……也是。那麼我就替白狐族長向我父王傳達會面之意。』收起疑惑,葉小釵向素還真點了點頭,傳去的心音裡多了幾分肯定。

 

兩人再交談了幾句,葉小釵便開門離去,房裡再度回歸沉靜,只是這時素還真卻起身了。

 

他緩步走向談無慾,在床邊落坐,「想再多又有何用呢?」這一句低語是在說給自己聽,他伸手輕撫談無慾有些消瘦的面頰,「幸好沒有真的失去,幸好……」

 

素還真說了這句話後,他感覺手下的觸感有些微顫動,這讓他的雙眼現了欣喜的光彩,「無慾……」

 

輕輕喊了名字,然後見得那已躺了多日的人緩緩睜開雙眼,正欲開口說話卻被素還真伸手阻了,「你剛醒,別耗費太多元氣。」

 

對於素還真的阻擋有些不滿,想出聲說幾句抗議,方才舒醒時聽見素還真說的那句話卻又再度敲進談無慾心間,這讓他對上素還真直視無諱的溫情關切時有些許不知如何應對的閃躲。

 

談無慾閃躲著與素還真的對視,然後他索性閉起眼睛,還無力氣翻身,便拉了棉被想把身子再蓋多一些,卻奈何一點力氣也使不上,只得有些懊惱地握起拳。

 

見談無慾這模樣,素還真知這會兒談無慾又鬧起彆扭了,方才的閃躲他是明明白白看進眼裡心底,『到底是被聽見了吧……』有些嘆息卻又十足欣慰的感覺充斥在心間,他代談無慾拉起棉被,再將方才伸出被外的那手安回被子裡小心蓋好。

 

他說,「好好休息,我隨時都在。」

 

說完,素還真起身朝長榻走去,他想留點空間給談無慾。而那原本閉眼休息的人,在素還真背轉過身時張開了眼睛。他仔細看著那人的背影,只覺得有些什麼不同了……

 

兩天後,葉小釵就傳來狼王答應會面的訊息,時間訂在隔日辰時。為求議事順利,素還真不著痕跡問起了狼王脾性,葉小釵是個明白人,沒落掉素還真話中意思,但他仍舊詳細地為對方解答,簡直到了知無不言言無不盡的地步。

 

素還真見葉小釵如此坦承,與他對看了一眼,兩人皆爽朗地大笑出聲。

 

「你們在笑什麼?」原本倚坐在長榻上休息的談無慾,聽見兩人笑聲,有些疑惑地睜開眼睛看著他們。

 

「我在笑狼王真是有福氣,有少主這麼一個好兒子,至於少主在笑什麼,我就不得而知了。」素還真替談無慾順了睡亂的髮,語氣中藏不住對葉小釵的調侃。

 

談無慾懶得理會素還真的不正經,他轉頭看向葉小釵。自談無慾醒後,葉小釵來得更為頻繁,三人常一聊就是兩三時辰,要不是談無慾仍舊體弱,到真是聊得欲罷不能了。

 

『哈,我在笑能得二位如此良友,很是欣喜。』葉小釵含笑看著兩人,心音再道,『若你們也將我當朋友,那往後以名相稱就好。』

 

葉小釵對外處事雖是沉穩內斂,但骨子裡卻是十足十的豪爽,這樣爽朗的個性在素談二人都是少見。

 

「那麼承蒙葉兄不棄,能得葉兄這位朋友,素某心裡十分歡喜,也請往後直呼我名就好。」素還真煞有其事地起身,行了一禮。

 

葉小釵見狀也回了一禮,心音傳道──素兄。然後他看向談無慾,只聽得談無慾說,「你直接叫我名字就好,別兄不兄的,聽來多繞口,你們兩個舌頭都不打結的嗎?」

 

此話一出,讓素還真與葉小釵一愣然後有些尷尬地對望,他們一同看向談無慾,卻見談無慾一臉憋笑憋得辛苦模樣。

 

各自挑了眉,卻也覺得談無慾這話也有幾分道理,於是三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皆忍不住地哈哈笑出了聲。

 

4、

 

稍晚,葉小釵領著狼族巫醫前來診療談無慾傷勢,見那巫醫手持羊頭骷髏長杖在空中比劃幾下,隨即一頓地,自骷髏雙眼迸射出紅色靈光直射向談無慾。

 

而談無慾盤坐端正,接受紅色靈光照拂,感覺那光芒彷彿將自己籠罩在一片溫暖水域裡,他沒有任何呼吸滯礙之感,只是在那光芒自全身毛孔滲透進體內時,感到些微刺痛。

 

隨即他感到一些原本還極為難受的地方,漸漸地不痛了。幾日來的經驗,他知道那是他的五臟六腑在逐漸被修復。

 

素還真靜立在側,這幾日親眼目睹談無慾內傷好轉神速,每次見著巫醫前來都是他大為寬心時刻,因為那表示談無慾的身體離康復又往前邁進很大一步。於是在此情況下,隨著療程持續進行,素還真終於有閒心仔細悄悄觀察那巫醫的長杖。

 

羊頭骷髏啊……難怪那次帶著無慾前往密會羊族耆老,一開始還倍受禮遇,對方甚至乾脆俐落不含糊地直接答應全力協助;但一聽到他們下個將前往的地方是九芎山後,那態度可說是一瞬即變,惡言惡語甚至對於合作之事反悔。

 

要不是素還真憑著三寸不爛之舌,耐心為耆老細細分說今後天下境況,讓耆老及在場六位羊族長老明白,羊族並不能獨善其身,那七個留了長長白髯鬚,童顏鶴髮的不知活了幾千年的老人們才不甘不願地點頭。

 

但在素還真與談無慾要離開狼族時,耆老還鄭重地叮嚀──別相信那什麼勞什子清聖之氣,那些狼可是奸詐狡猾的很。

 

那時談無慾別有意味地瞅了素還真一眼,那臉上的玩味模樣逗樂了素還真,但他還是得板著臉,連聲說了耆老說的是,素某必定謹記在心。

 

若論奸詐狡猾,素還真眼角微微一挑,心裡有些自得其樂地想著──從古至今,狐狸不就一直與那四個字畫上等號形影不離的麼?

 

然後他略略偏頭看向葉小釵,對方似有所感地回頭看了他一眼又將視線凝在談無慾身上,心音傳來,『放心,無慾沒事的。』

 

那心音傳在心中,堅定沉穩。再觀那狼族巫醫,認真專注地在治療一個於他們來說可謂來路不明的妖,孰是孰非,素還真只能感嘆,清聖之氣果然名符其實。

 

就在素還真心中下了論定時候,只聽聞那狼族巫醫閉著眼睛唸唸有詞,說著古老的狼族語言。葉小釵在一旁解釋,『巫醫說無慾身體已無大礙,已可以試著下床活動,但還須注意不可讓身體太過勞累。』

 

翌日天明,素還真站立一旁看著談無慾扶著床沿緩緩起身,眼中閃過好幾次擔憂但又在瞬間歸於平靜。

 

他看著談無慾終於站穩了身子,隨即湊上前去,替談無慾穿好衣物,再輕輕拉著他的手,緩慢地走向妝台。

 

素還真讓談無慾坐下,正要拿起梳子為談無慾梳髮,卻聽談無慾說了,「我可以自己來。」

 

聽見意料中的話,素還真低了聲線看著談無慾柔柔說了,「巫醫說了,不可讓身體太過勞累,無慾若還想四處走走,這等小事還是讓素某代勞吧。」

 

話完也不耽擱,拿起梳子仔細地替談無慾梳起了髮,只是偶而瞥過眼觀察著身前人的表情。

 

其實談無慾到也無謂,畢竟素還真說得對,他是該好好節省些體力,一開始會那樣說,全是這一兩個月來,每每當素還真碰觸自己時,心裡總會無來由地有種悸動。

 

那感覺令他徬徨不解甚至有些難受。這幾日力氣總使不上來,只能任素還真抱著去往各處,只是他總只願到那長榻,開著窗望向窗外一片明媚。

 

有好幾次,素還真提議要帶他四處遊賞,都被他拒絕了,而素還真只是笑笑一句話也沒多說,每次如此,談無慾卻更是一陣心悶。

 

現在談無慾看著鏡中的自己,那絲絲縷縷在素還真手裡乖順地任其輕梳慢挑,一個髮髻逐漸成形。

 

恍惚間,談無慾憶起那日在酒樓的種種。

 

那日,素還真帶著他去到三樓,只見迴廊上右側牆壁每隔一段距離都有一扇相似的門。迴廊上稀稀疏疏見不到幾個人影,他與素還真來到一處門前,門上掛了牌子寫著「霽月天清」。

 

後來他才知,這酒樓老闆人雅,為那一間間廂房一張張飯桌都起了個風雅的名字。他們進了廂房,廂房裡三面是牆,裡側那面牆,約莫只有三歲孩童高度,牆上繁複紋路雕琢出浮雲伴月眾星拱月。

 

談無慾好奇地往牆外看去,才知這幾層樓的人都跑去哪裡。只見一樓那方桌可是一個接著一個擺著,座椅上全坐著人,擠得無一空席;二樓是用布簾隔出好幾個空間,每個空間裡擺了張較大的方桌,四張椅,想當然也全被坐滿,且常有一兩個站立在旁伺候的人。

 

談無慾再往左右看看,只見各個廂房裡與他們這間的擺設只略略有些不同,同樣的寬敞舒適,這層樓的人比起一二樓,衣著更顯華貴,連立在身側的男女侍,衣服用料也不一般。

 

然後一樓戲台上,那伶人們先後粉墨登場,一開腔舉手投足間,演繹了人間情愛酸甜苦辣;雖然還是不時傳來口語叫喊聲,但談無慾的心神有那麼一陣隨著哀婉動人的唱腔起伏波盪不止。

 

他看著那大家閨秀入夢與書生相識相知相愛,醒後卻半點不存抑鬱而終;他看著那書生多年後命定而來,見了小姐畫像與之夢中相會,醒後掘墳開棺,小姐還魂,兩人終於相見;他看著他們幾經輾轉波折,一場情愛終有歸屬。

 

男女情愛嗎?談無慾想著那戲中男女纏綿悱惻的愛情,然後他悄悄將視線移往正為他的髮髻繫上髮帶的手,那手修長潔淨,看似文弱,卻總在必要時堅強,總在危急時護著他。

 

只是他,與他,如何能有情愛?但若不是情愛,又是什麼?談無慾想起葉小釵,那個對他很是關懷的爽朗男子。談無慾確實喜歡葉小釵,但那是源自於敬佩源自於歡喜與之結交的喜歡,很純粹,純粹地談無慾每次見他都很坦然無礙,想說什麼就說什麼。

 

但與素還真……就是有那麼些不同。

 

髮帶已經繫好,素還真垂眼看著談無慾兀自陷入沉思的模樣,眼底稍露陰霾卻又在眨眼間消散,心裡釋然,他想著──我們都需要時間。

 

於是他出聲,「好了。」聲音裡有著淡淡笑意。談無慾終於回神,他沒去看素還真,只扭頭看向旁邊說了句謝謝。

 

「嗯,起來吧。」他伸手拉了談無慾站起,兩人相視,談無慾有些不自在地想要將手抽出,卻被握得更緊。

 

「素還真?」

 

「無慾。」

 

「你……快把手放開。」

 

「放開嗎?好。」說了聲好,卻是仍舊沒有動作。

 

談無慾見著素還真仍是直直地看著自己,手上的力道半分沒減,著時有些氣惱,「原來堂堂白狐之主是這樣欺負人的嗎?」索性也不掙扎了,他瞪著一雙鳳目讓素還真明明白白看見自己的怒氣。

 

素還真見談無慾如此,心中有些玩味,「我並無欺負人。」不過欺負貓而已,這般想著,一點戲謔的笑爬上素還真的唇。

 

「素還真!!」看著素還真分明心存逗弄的笑,談無慾心裡轟得一聲,抬起未受箝制的手就要幻化貓掌。

 

但手臂只微抬了一點高度就被素還真按住,「無慾,答應我。」

 

正待發作,就聽得素還真沒頭沒腦一句要他答應,談無慾斂了怒顏,一點一點沉冷了下去,「你到底要說什麼?」

 

「沒要說什麼,只是讓你別走太遠,累了就要回來。」別讓我回來找不到你。那差點就要失去的恐懼,一次就夠了。

 

有些明白過來素還真的意思,談無慾不自在地轉頭看向窗外,「我不是三歲孩童。」

 

「無慾……」

 

「我知道了,素還真你快放開!」受不了素還真一次又一次的叫喚,談無慾總覺得被素還真握著的手,漸漸熱燙了起來。

 

其實談無慾並不曉得,此時他臉上也浮現了淡淡緋紅,那看進素還真眼底只感一陣怦然心動。

 

他暗自強穩住心神,垂眼,逐漸鬆了手上力道,然後他感覺著談無慾迅速抽出手,「我……我要出去了。」談無慾一句話清清淺淺卻帶著十分急促地飄來,然後一陣衣袖飄動,疾步走離了。

 

素還真這時才抬眼,看著談無慾離去背影,一抹苦笑道盡了此時他的心情。

 

5、

 

那一天,他們在風吹草低見牛羊的原野上行走,那裡流淌著一條河,他們在一處蘆葦都快比人高的岸邊往河中央看去,只見那有塊長年淤積而成的沙洲,沙洲上滿片的紅。

 

那是……罌粟花,當時素還真直直盯著那大片花,頭也沒回地對談無慾說著,他說,「古籍上記載──罌粟花只長於澪江流域一帶。而澪江流域早已在數千年前隨妖魔大戰結束,被天界所下咒術法牆擋在魔境之內。」

 

那時在罌粟花上還縈繞飛舞著幾隻辨不得形態的蟲子。

 

而今日,素還真隨著葉小釵密信上所載,在狼族裡左彎右拐盡量避開族民,他逐漸走離狼族主要棲息腹地,往高處走。

 

不多時,他走進大片綠竹林,那綠竹上開出了朵朵白花,走近細看,才發現竹葉上褐黃斑斑,不再翠綠如昔。

 

自古有言,綠竹綻華,是謂大凶。

 

素還真隨手捻了身旁的竹葉在手中細細摩娑觀察著,忽然他聽聞有腳步聲由後方緩步行來。

 

「我一直以為,即使金陵河以南各妖族都淪陷了,九芎山也必會倖免於難,保有一山清淨,沒想到竟是來得這麼早。」

 

『……隨我來吧,我父王已在天池等候。』

 

「天池?」

 

『現在整座九芎山,能讓你與父王一談的,也唯有天池了……』心音方停,葉小釵旋身即行。

 

看著葉小釵已有些走遠的背影,素還真明白,葉小釵並不願與他人談起這個話題。試問,又有誰願意見到自幼生長且始終心繫維護的地方,有一日陷入前途莫測的局面。那感覺他懂,自千百年前白狐族那場變故起,他時刻都懂得。

 

隨著葉小釵走出綠竹林,再繼續往上,煙霧飄渺瀰漫而來。有一界碑立在濃霧中,碑石隨著經年風颳雨淋已有幾處裂紋,碑上字跡斑駁著天池二字。

 

葉小釵在界碑旁止步,他迴身往旁一站讓出道路,『我只能引你到此,接下來還須看你自己。』葉小釵頗有深意地看著素還真。

 

「素某知曉,多謝你了,葉小釵。」素還真很慎重地朝葉小釵點了點頭,視線就往對方身後看去,除了霧還是霧,若是平常由水氣凝聚而成的霧,憑他九尾狐之眼,萬無道理看不透。

 

『這霧是由我族歷代護法投注靈力凝聚而成,千萬年不化,也無任何法術咒力可穿透。』

 

「據素某所知,天池與佛袈聖地同為狼族禁地,你們讓素某這麼一個外族進入,可妥?」

 

「一千兩百年前,貴族之先知就已踏入佛袈聖地,一千兩百年後,白狐之主應了風伯允之言遠道而來,冥冥之中,自有定數,素還真,請進吧。」

 

素還真躊躇間,一個沉穩泰然、雄渾非常的聲音自天池內傳來斷了兩人談話,兩人相視一瞬,葉小釵踏出步伐,行至素還真身側,葉小釵一隻手重重按在素還真肩上,是交託又是安穩對方心情。

 

葉小釵並未看向素還真,他收回手,什麼也未再表示地往前行,行沒幾步就聽得素還真輕輕說了話。

 

「無慾方才往屋子南方走去。」

 

不須思索,整座九芎山哪裡有著什麼,早已根深在葉小釵腦裡,『出了屋子往南行十里,有座明懺湖,那是天池池水沿著地下水脈流下積聚而成。』他摸了摸繫在腰間的瓶子,『此瓶中的水就是由那而來,明懺湖經年由護法們輪替看守,我一會兒便過去看看,無慾不會有事的。』

 

「有勞了。」聽得心音傳來,那繫在心上的擔憂隨之卸下,「既是狼王有請,那麼素某便僭越了!」朗聲侃侃,每一個踏出的步伐是那麼安定沉著。

 

在談無慾面前,他或許可以只是素還真,但在很多時候,他是白狐之主,肩負著一族存亡甚或是天下安危的一族之長。

 

天池內,狼王負手而立,面容滄桑上一雙眼睛清明得比那天池的池水還要蔚藍,「一千兩百年了,自那一日,風伯允夾著萬丈紅塵而來,想不到已經一千兩百年了……」待得素還真走至身邊,狼王迴身面向素還真。

 

未經綁束的白髮隨著轉身的動作颯出一場霸氣,潔淨純白的衣袍上飾著一塊翡翠,中央鏤空龍形銜尾,那隻龍雕琢地栩栩如生,玉質清澈無瑕。

 

碧綠色的玉襯著狼王如天空般的眼成了其身上唯二不是白的顏色,顯眼非常,卻又與狼王那一身斂而自發的傲氣隱隱契合。

 

天池內的霧氣不若山道界碑處濃厚,素還真一襲白衫上繡著雪青蓮花,藍色水袖伴著銀白華髮輕盪在風動氣流間,霧氣掩不去風采倒是襯出了幾分仙味。他站立於狼王身旁,溫雅間自有一番軒昂氣度,無卑不懼地迎向狼王那雙不需動用術法就能洞澈明白的雙眼,緩緩言說,娓娓道來那段過往。

 

一千兩百年前,金陵河以北眾妖族,不知為何,像是一齊忽然變了心性,屢次向金陵河以南的各妖族挑起戰端,白狐一族所在的碩望山正是金陵河源頭所在,勢力範圍分布金陵河兩岸,與南北兩方各妖族都有往來。

 

當年風伯允與其妻居於金陵河北岸密林裡,當他發現自己的心緒似有所變化時,便仔細留意起周遭各種事物,待他真的掌握到一絲微末徵兆時,族內已發生一起流血事件。

 

白狐族民素日皆是獨來獨往各隱其身,但那次竟是一隻懷有身孕暫化回獸形的母狐受到三位族民合攻,雖是發現得早,那三位族民被聞訊趕到的族長及當時的白狐少主素還真所制伏,但遭到攻擊的母狐卻是傷重動到了胎氣,時刻危急。

 

那隻母狐正是風伯允之妻,風采鈴的母親,這關母狐終究沒挺過,在將風采鈴娩出時耗盡最後一絲氣力,連訣別的話都沒留下,斷氣在風伯允懷裡。

 

那天,離族裡巫醫判定母狐將要分娩的日子,只餘三日。

 

在大悲中的風伯允仍是強挽理智,因為他知曉這一起事件並不單純,於是他以妻子之死向族長痛陳,點出種種不尋常之處。

 

能為白狐一族之長,確也非泛泛,他早已察覺整個金陵河以北瀰漫在一股風雨飄搖的詭譎氣氛中,但身為族長,做下任何決定對於白狐一族的未來皆是舉足輕重,所以在當下,他只能選擇靜觀其變。

 

但此後,白狐族長與風伯允二人便合力私下調查,甚至在朔望山外設了結界,風伯允更是幾次損耗妖元,逆天窺命,為白狐一族的延續鋪下後路。

 

自此,白狐族民到也相安無事好一陣子,直到第一次南北妖大戰爆發,本不願捲入的白狐族,還是無端受到牽連,族民死傷者眾。

 

此大戰原也是金陵河沿岸的少數妖族起的戰端,擴及範圍不大,最後平息在其他妖族介入調停下,但此戰已讓白狐族長下定決心,他決定將白狐族往南遷移,風伯允為了這次的遷徙,亦是又動用窺天之術,為白狐族覓得一個能永久安居之地。

 

南北妖大戰十年後,白狐族正式遷徙在現今的位置,他們將現今安棲的這座無名山,仍以朔望為名。

 

而就在朔望白狐定址的三個月後,第二次南北妖大戰爆發,此次戰役擴及神州大陸上各妖族,白狐一族在定址那日即對外佈下重重結界,完全與外隔絕,才倖免於難。

 

「素某那時,修行不過兩三百年,南北妖二次大戰後數月,伯允公就離開白狐族一去數年。自伯允公離去那日,我父親便下令族民禁言此事,即使數年後伯允公回歸,也從無人敢問起。一千兩百年來,伯允公那時去向一直是個不能言談之秘。」

 

素還真頓了話語,他從衣袍中取出一物,是一本由外觀看起平凡無奇的手札,他將那本手札直立在胸前,「一直到百餘年前,我父親渡劫登仙前將這本手札傳予我,書上的封印是我父親與伯允公所下,直至今日,素某也才能翻得前十頁而已。」

 

說即此,素還真忽地一笑,「不知能否向狼王討教一二?」

 

這話來得有點突然,狼王微愣一怔後隨即意會過來,他豪邁笑起地說道,「怪不得當年風伯允對你是讚譽有加,如此談笑間四兩撥千斤地將問題拋給他人,這借力使力用得好生高招!」

 

話說得雖多有調侃之意,但狼王說這話時,眼底不自覺地流露出讚賞,他沉默了半晌看著素還真在他言語下毫無侷促,也就收起難得有的玩味之心,入正題去了。

 

「想必你對寰嘯狼族是做過一番調查的吧,與白狐族只有族長能承接九尾之功同樣,寰嘯狼族亦唯有狼王才能擁有這雙透視藍瞳。雖說不一定能看得多透澈,但世上萬事只要與天機天命無關,大抵是無所遺漏的。」

 

狼王將眼光放在那本素還真自取出時就從未有交遞之意的手札上,輕輕一嘆地說,「可惜這本手札,記載的便是天機。當年九芎山的聖氣尚能讓風伯允在此毫無罣礙地振筆疾書,但一句天機不可洩漏便讓本王毫無一觀的機會,而今再次見此書,本王與你同樣,只能窺得前十頁而已。」

 

話裡雖有遺憾,但表情上卻有些似笑非笑地瞅著素還真,「白狐族自那日封印起,便不聞問天下事,不知白狐族長何以似是對寰嘯狼族之事瞭若指掌?」

 

「那又不知狼王何以知曉白狐狐主傳承之力為何?」素還真坦然迎上那雙藍瞳,再次將問題丟回。

 

「本王曾見過風伯允化回原身,那時應他要求將他帶至佛袈聖地面見靈桓上師殘魂。遠古時靈桓上師所劃陣法至今仍存,雖已無渡化之力,但其威力也足以逼迫任何妖物褪去人皮。那時的風伯允原身只有單尾,而你,前幾日你與我族護衛在林中遭遇,你雖只釋出妖氣,但別忘了,本王這眼睛,全無遺漏。」

 

霸氣又自信地笑著,狼王再言,「素還真,會談至此,本王對你可是半無遮掩,不知何時可見白狐之主誠意?」

 

「素某自是俱足誠意而來,素某初始確實對寰嘯狼族甚或天下群妖之事所知不多,也確實在接掌族長一位後下過心力蒐羅,這其中於我助益良多的,便是素某那摯交義弟。其實狼王,您不覺得您此一問有些多此一舉麼?」言罷,素還真對狼王露出一個曖昧不明中又透著瞭然於心的微笑。

 

「哈哈,說到底,人類有一句,五十步笑百步。誰又能想到堂堂白狐之主竟然與天帝之幼子結成金蘭之交,讓本王好生拜服。」

 

「狼王既說了五十步笑百步,又何須拜服?光看狼王身上那龍形玉珮,便知淥波城主對狼王何其看重。」

 

……………

 

………

 

這言詞交鋒間,盡是爽朗與豪邁,兩個差了近千歲的妖,在這聚集天地正氣的天池旁,為了族民為了天下,誠心結交。

 

6、

 

天池內,一場會談還在持續,素還真將手札收入衣袍,好像不過是在說著風花雪月那般事的口氣問了狼王,「敢問狼王,何以說伯允公當年夾著萬丈紅塵而來,又為何言『冥冥之中,自有定數』,莫非狼王另有所指?」

 

狼王撫著他那一把白鬚,含笑看著這個後生晚輩,無怪乎人類有詩云──江山代有才人出,各領風騷數百年。

 

當初他是有些不服的,莫說金陵河以北,就說這以南之地,妖族數量多不勝數,能領得一族興衰的通常都非泛泛,何以這攸關天下妖族存亡的天命就落到這隻當時修行不過數百年的狐妖身上?

 

但這幾日暗中觀其言行,狼王明白眼前這隻妖能受此天命不僅僅是承著地脈因緣而已。

 

「素還真,你既已多方蒐羅我族之訊息,不知白狐之主可知曉寰嘯狼族在遠古時是從何方來?」

 

狼王一句問話,引得素還真陷入思緒。他憶起他與談無慾初到九芎山山下那座小鎮時,他們從小鎮東方入口進鎮,那時一陣心念電轉間,他拉著談無慾拐入界碑旁一處小徑。

 

小徑兩旁枝葉濃密終日不見天光,但在盡頭處卻豁然乍現光明。盡頭處是一空地,被眾多樹木圍成一個工整的圓,那圓形空地裡無木無草枝葉絕不蔓過,唯有一小廟立於其中。

 

那小廟雖泰半已成斷壁殘垣,但原先支撐著廟宇的四根長柱仍舊屹立,那柱上密密麻麻刻著人類在久遠的久遠前所用文字。

 

他還記得,當他仔細閱起柱上刻文時,不禁慶幸,好在那位向來對他噓寒問暖照護有加兼嘮叨非常的摯友,除了對創造發明非常投入之外,還是個對人類歷來史蹟極為著迷的狐妖。若不是他以往被逼著一同研究些人類古籍,對人類古文字略識一二,此時他極有可能錯過這柱上所示訊息。

 

「素某曾在某處得知,寰嘯狼族起源於九芎山西北處,不知因何原因長途遷徙至九芎山……」

 

九芎山西北,正是現今已陷在封印陣法裡的白狐族故址──朔望山。在遠古時候,山不是山,而是一處廣袤無垠的荒野,荒野上物種豐富,那支遷徙至九芎山的狼族不過其一而已。

 

「不錯,誰能想滄海桑田後,荒野壟起成了朔望山,孕育了白狐族起源……」說到此,狼王略有一頓,但素還真卻雲淡風輕地接續了話,「又誰能知如今這朔望山因妖魔之戰陷在層層封印裡,白狐一族有鄉歸不得。」

 

「素還真……」狼王想,對於寰嘯狼族而言,朔望山是否也能稱為故鄉?可那已太過久遠,久遠到荒野成山,而這狼王之位早已輪替數代。但他懂得那種感覺,想現今九芎山境況,若稍有不慎,或許下一個遙望故鄉的就是寰嘯狼族了。

 

於是狼王想出口道幾句肺腑,卻讓素還真一句話給斷得心服口服。

 

「但那已成事實,傷懷無用。素某始終深信,終有一日,白狐族必將回歸,即便那回歸之日不在素某有生之年可見,吾亦一往無懼。」

 

「有生之年?難道……」

 

「是,素某曾在伯允公墳前立誓,在白狐族歸鄉、災禍消弭之前,素還真誓不成仙。」

 

素還真說這話時輕輕淡淡,淡得好似融在空氣裡,卻又是無所不在。那長年來平靜無波的天池因為素還真這一句話忽起波瀾,水氣四起白霧越發濃重,卻怎樣也掩蓋不了池畔二妖身影,阻不了他們視線。

 

狼王將眼放到一時翻騰的池面上,想著一千兩百年前,他已兩千多歲,猶記那時他早已準備承災受劫一登仙班,卻為著風伯允幾句話為著狼族子孫世代,他留了下來,迄今,他已三千多歲。

 

然後狼王再望回素還真面上,他說「素還真,你可知你所諾之誓,非同小可。」

 

「素某自接掌白狐族那日起,就知肩上所承之事攸關存亡。」

 

「……素還真,天池之波瀾你已見得,那表示天池已認可汝心之堅決………故此,從今日起,寰嘯狼族與朔望白狐永結同盟,共抗災禍。」

 

狼王字字說的鏗鏘有力,聽在素還真耳裡,比泰山壓境更安穩己心,「此後兩族情義永結,千秋萬載。」

 

同盟之誓已定,狼王與素還真相視而立,表情各自嚴肅,片刻,只聽狼王緩緩開口。

 

「……既已結盟,有些事便必須對你說起。」

 

在狼族長老口耳相傳間,遠古時尚無妖魔之分,萬物生靈就只是萬物生靈的時候,那處荒野上有座幽谷,因谷內地勢崎嶇又滿布瘴氣,凡進入者,從未生還下落不明,故此被列為禁區。

 

那時,狼族有一剛成年的狼,年輕氣盛驃悍非常,在族內不定時有的決鬥比試上,幾乎無有對手能與之匹敵。那隻狼逐漸提高自己在族群中地位,後來牠當上狼王,在族中,唯有牠擁有絕對的力量以及絕對的權利。

 

或許是戰無不勝讓牠的自信過度膨脹,膨脹到初當上狼王的牠,親自帶著一批戰狼進入幽谷,開疆闢地而去。結果此去月餘才歸,那時牠們在極罕見的血紅月色下回歸,各個紅了雙眼,唾液從微張的大口溢流而下。

 

這段過往古籍上僅三言兩語帶過,全因片刻後那顯現在回歸眾狼身上的異相瞬間消除,言談行為間與往常無異,在正常不過。但那景象對在場者留下極大震撼,有的狼認為那是不祥之兆,暗自記了下來,世代囑咐注意。

 

「當時見到這段記載,本王就覺有異,故而多方查閱探訪,卻始終對來龍去脈無法掌握,直到風伯允將那些東西帶入九芎山。」

 

「那些東西?」

 

「蟲子,是一種曾出現在以吾族古老文字所編寫的典籍上的蟲子。典籍上所載,牠們最早現蹤的時間,經本王推算約莫在那批戰狼回歸後不久,有為數不少的蟲子進入狼族棲息地,也是從那時起,狼族裡眾多狼隻性情上起了變化,開始對荒野上其他族群發動攻擊。」

 

據族內歷代長老所傳,那些被攻擊的族群被逼得往更北遷徙,各個身上都是鮮血淋漓卻從無一隻帶上致命的傷,而狼族則是一路往東南戰去傷殘無數,直到在九芎山受靈桓上師所渡化。

 

「那一次,風伯允一共帶了三隻蟲子上九芎山,素還真,你,聯想到什麼嗎?」

 

天池波瀾已息,風卻忽起,素還真一瞬屏息。

 

而天池外山道後那片滿生著白花的竹林,無風無人於是一片靜寂,忽而有一陣窸窣的聲音傳出。竹林深處,一棵綠竹根部附近土壤忽然出現鬆動,隨著聲音越漸大,土壤鬆落的趨勢也越漸大,直到最後,一隻體型極為細小的蟲子忽地從土壤竄出。

那隻蟲子在空中不斷迴旋,最後似乎是感應到了什麼忽然停住,牠選定了一個目標,竟是往天池方向而去。待牠飛到將近界碑處,卻被越發濃重的白霧所包圍,在霧氣裡,蟲子越往前就越陷入辨不得四方的窘境。

 

不多時,蟲子發覺自己翅膀已受霧中水氣所沾濕,對於蟲子,若翅膀濕得太徹底,便會動彈不得,甚或喪命。於是在無計可施下,牠變轉了方向尋著來時路而去。

 

而這一次卻是順暢非常地飛回到那片開滿花的竹林,翅膀飛舞的磨擦聲忽然加大,似是在宣洩不滿,但響聲持續沒多久,蟲子不再多逗留地往別的方向飛去,牠深信,在這座山中,必有牠所要之物。

 

………

 

他,著了一件水綠色素淨長衫,外罩純白薄紗衣,清清淡淡地走在湖光山色間。

他,眼角眉梢,顧盼流轉間,透著一股純然又顯得有些青澀的傲氣。

 

兩旁林葉枝叢上生著大片大片的白,風吹起,就一瓣一朵落了許多白。他知道那是油桐花,一路上那個帶他遊歷天下的狐妖,教了他許多,而他點滴都不放過地全記了下來,為了什麼?

 

為了那隻九尾狐曾說的,等他都學會了,便要與他比試一場。初開始,他想要早一點贏過那妖,所以什麼風土人情明媚山景全然不顧地強記著術法。起初還見成效,但到得後來,別說更為精深的術法,即便只是簡單的運用體內妖元都覺窒礙。

 

每一次的反覆修習,那狐妖都在一旁看著,有時含笑但有更多時候微微蹙眉,卻也從來沒褒貶過只在每一次修習後給予關懷。

 

直到一次,他險些走火入魔,昏了過去,猶記得當他醒來時,那妖的神情少許無奈更多的是嚴肅。從那次起,過了月餘,那狐妖隻字不提術法,只帶他看百花枯榮、風行草偃、水波千頃。

 

然後素還真對他說,「萬物興衰存續,輪轉變幻間,自有一定脈理。」

 

那是他第一次在學習上,對著素還真垂了眸。此後,他要記的東西更多了,卻是在用腦強記外更多了用心。

 

他認得山間裡大部分生靈。素還真更教他如何在無聲無息間,讓風中氣流替他查探周身事物,而且時刻保持。

 

雖然身體未恢復完全,談無慾自一踏出院落開始,就習慣性的將一部分注意力擺在探知上,他知道遠方有座湖,更知道在他身後不遠處,有一隻他從未見過的蟲子,在林木間躲躲藏藏卻始終跟在他身後約百步距離。

 

7

 

明懺湖畔,有一腹部微微突起的母狼側躺在青草鋪就的軟墊上,牠身旁跟著一隻不是狼的奇獸。

 

那奇獸身形如虎豹,首尾是談無慾不曾真正見過,卻在素還真給他看的古籍上出現過的,那天上神龍的樣貌。牠頭頂有隻角,身體呈金色,肩膀上生著一對翅膀,翅膀上的羽翅似乎緊緊相黏無法開展飛翔。

 

談無慾在遠遠一端的樹林裡看過去,他看著那奇獸對母狼關懷備至。時而用臉頰輕輕壓撫母狼的身體,時而伸出腳掌確認青草墊得夠不夠柔軟舒適;然後忽地一溜煙跑沒了影,沒隔多久又跑回來,嘴裡叼了朵去掉莖葉的玫瑰,那玫瑰兩端似乎還神巧地連接著金色鏈子。

 

他看著奇獸熟練的用著角與嘴巴替母狼在額頭上繫好玫瑰金鍊,然後母狼柔順地蹭了蹭終於忙活完畢小心翼翼靠過來的身體,嘴裡輕輕發出愉悅的聲響。

 

看著這兩隻物種不同的獸,如此溫馨和寧的相處,讓談無慾有種此刻真不該出現在此地的感覺,但身後那隻鬼祟的蟲子還在盤繞,他想知道那蟲子跟在他身後的意圖,在此之前,他不想冒然與之接觸,更不想帶麻煩給湖畔的那兩位。

 

正思索間,氣流替他捎來了有什麼正往他靠近的消息。談無慾認得那隨氣流而來的氣息,「是他。」

 

鳳眸裡的珠子瞟了兩下,雙眼閉了起來,再張開,林間風起,嘴裡無聲喃喃,一段訊息就這麼夾雜在風聲裡送了出去。

 

談無慾站在原地等了片刻,他聽得湖畔有所動靜,往那看去,是奇獸正用身體讓母狼做支撐,母狼有些艱難的在青草堆上緩緩站起,挨著奇獸的身子緩步離去。

 

奇獸非常盡責的護衛在母狼身旁,眼睛一直專注著母狼的一舉一動,卻在他們將要踏上另一端的小徑上時,奇獸忽地偏了下頭,一顆眼球與談無慾的雙眼對上,不著痕跡的往其後方瞟了下,再轉回對著談無慾眨了眨眼睛。

 

­而談無慾回以他一個瞭然於胸的挑眉。

 

他們的交流僅止於此,奇獸轉回了頭,彷彿剛剛的動作從未發生過。

 

待這一狼一獸走離,葉小釵正好從林木間走了出來,他順著談無慾的眼光看過去,看著那一雙背影,眼底漸漸起了些柔和。

 

或許是眼底那雙背影的溫馨太過渲染,葉小釵與談無慾間起了一陣靜默,而談無慾低了頭看著在無雨的狀況下微微濕潤起的土地,他抬頭對上了葉小釵已恢復如常的神色。

 

『素還真可有教予你人類的劍術?』葉小釵沒頭沒尾的來了這一句心音,談無慾連眼都沒眨的回了有,回了句畢竟還是會經過人類生活的地方,多少有紛爭。

 

葉小釵點了點頭,心音又傳了句走吧,就徑直踏開步伐,談無慾卻是立即反應過來,跟著葉小釵腳步走了。

 

而這一路,他們行經的地方,即使無雨,泥土地上卻逐漸濕潤了起來。

 

他們最後來到一處草坡,葉小釵突然回身,單手往前挑舉,一個跨步,繫在腰間的瓶子迅捷的在空中劃出弧線,一把水刃鋒芒銳利現於掌中。

 

只一個點踏,已欺近談無慾身前,只見談無慾不慌不亂的往後疾退,再幾步就要落至隱在樹葉間的蟲子下方。

 

葉小釵攻勢再續,談無慾在閃躲間,仰起了臉,就那麼一瞬間,蟲子興奮的嗡嗡揮動翅膀往下掠去,牠飛得急速,在距離談無慾眼睛約三指距離顯現了身形。

 

但就在此時,忽然從地面升起數條水柱,水柱在空中化作無數水滴,那水滴似乎長了眼睛,直直向蟲子射去。

 

於是在左閃右躲間,蟲子沾上許多水珠被迫遠離了談無慾並且再度隱去身形。

 

『再來。』雖是心音傳了句再來,但葉小釵負水刃於身後,等著談無慾動作。

 

「當然。」然字落,談無慾伸出右手,手掌一張,只見一道道氣旋在談無慾張開的手掌前一次又一次環繞,風中夾著的沙塵逐漸聚結成一把長劍。他隨手捻了劍訣,舉劍便攻。

 

剎時間,銳器撞擊鏗鏘聲響徹迴盪著,塵土併水珠四散在風中,有幾次都掠過蟲子身側,儘管牠再能躲閃,小小的身體上已積壓沾附了太多。

 

但那些濺在身上的沙塵與水,並未帶給牠太多負荷,甚至幾乎毫無所覺,且在碰上蟲子身軀時,隱隱泛著一點螢光,但在瞬間又恢復如常。

 

葉小釵與談無慾,你來我往,已變化數十種招式。拆招進招間,葉小釵始終擔心談無慾身體,出手時卻是毫無讓手,雖相處不過幾日,但他十分清楚眼前這妖要強的個性,再觀那雙堅定認真的眼睛,若有所忍讓,未免太過辜負。

 

這場突如其來的打鬥持續將近一刻鐘,最後結束在談無慾一個踉蹌,看似體力無以為繼,手上所持石劍頓時散化成粉末,隨勁風飛散得丁點都不剩。

 

 

葉小釵見狀立即化去手上水刃上前攙扶,談無慾適時倒入葉小釵懷裡,那握在葉小釵手臂上的手,仍舊穩定有力。

 

『今日到此為止。』

 

「好……」談無慾的聲音帶著些氣虛。

 

繫在談無慾頭上的髮帶,在比劃時被水刃迸出的劍氣分毫不差削落,此時談無慾散著一頭黑髮,他與葉小釵靠得極近,一雙隱在垂落髮絲裡的眼睛閃著慧黠的光采與葉小釵對視,聲音很低很低的說了幾話。

 

那話語隨在風裡幾乎破碎難辨,但葉小釵點了點頭後未多表示什麼的扶著談無慾離去。

 

他們沿著方才談無慾來時的路離去,而那隻蟲子在原地左晃右飛,身上色彩隨著周遭景物不停變幻。

 

最後蟲子在盤旋一會後再度尾隨。

 

當素還真踏離天池走出那片綠竹林時,日已西斜,他在暮色時分回到院落。當他一腳踏進院門,如常的走在石板路上,卻比往常更多了份小心,他在房門前站定,抬手推門前,一陣風忽地吹來,亂了他的髮。

 

素還真本就凝在臉上的笑更多了幾分,他臉微微一側避開強風吹拂,他伸手順拂紛亂的銀絲,視線往窗戶旁的一株榆樹枝頭探去。

 

風吹得枝葉晃蕩,氣流飄動間,樹枝下一小團混著風與水氣息的氣團晃動著。

 

素還真的視線掃過榆樹,再收回,沒在任一處停留半分,他回首推門,進門的腳步卻忽地一頓,往前倒去的同時,揚起的手恰好將房門一推,門裡門外再度隔絕,而他則往前撲進一個略帶寒涼的懷抱裡。

 

「素還真。」

 

當談無慾接住素還真的那一剎那,站立於談無慾身後的葉小釵,他隱在袖袍中的右手迅速劃出無數手印。

 

「我在聽。」素還真將談無慾更摟向自己,耳朵幾乎貼近談無慾嘴唇,凝神細聽。

 

天空是一片橘紅,那忽然颳起的風在素還真進入屋內就已靜止,榆樹下那隻蟲子不再移動更沒有試圖要鑽入任一隙縫,就只是在空中僵住不動。

 

牠的眼,視屋牆紙窗於無形,牠看到了,而他,遠在幾千里之外也看到了。

 

在遙遠遙遠又遙遠的彼端,越過煙霞鎮涉過金陵河。

那擎著蒼天的山柱依舊屹立,那崑崙山的山頂依舊冰雪萬年不化。

 

崑崙山北麓那漫延數萬里看不見盡頭的咒術法牆,數千年過去金光燦燦如昔,卻有幾處出現了細小的黑洞,那黑洞分布在牆的各處,細小的肉眼不能見。

 

穿過黑洞,便是被禁絕了數千年之久的魔域,有著無盡黑暗,混沌不明。

 

一座立在曠野上的巍峨宮殿,那坐在王位上隱在黑暗中的王者,他的王座下有無數青色紅色雙眼明滅不定,他的正前方,一個由青綠色火焰所形成的火鏡直立在半空。

 

鏡面上,一個頭戴蓮冠的銀髮男子被一個臉帶疤痕的男子攙扶著,一個黑髮鳳眸男子站於兩人身後,臉孔雖隱在垂落於身前的黑髮裡看不清,但那微微舉起露出衣袖外的手掌卻緊握成拳。

 

穩坐在王位上的王者,一聲嗤笑,「肉弱強食依舊是世間定律。」話說完,他從黑暗中伸出手,火鏡的畫面就全集聚在那黑髮男子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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