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風濤十二樓,搜羅寰宇之秘、武林萬事,納世上百經千籍古今奇書。

 

更有一處小閣樓,極為幽密,納著各地記者在採錄武林最新事聞的同時,可能在路邊在橋柱旁在水底等等光怪陸離的地方,順手撈回的各樣珍稀異物,不明作用卻又棄之可惜,於是另闢一小處收藏。

 

在占雲巾歸入風濤十二樓代管諸事前,這閣樓便已存在偌久,期間斷續有藏物被納入,卻在北冥風舉攜歲元外出訪醫,在黑山遭遇變故被皇鱗頂替送回後,此閣樓就再無進藏,彷彿被棄置遺忘。

 

因北冥風舉長年身疾,占雲巾雖名為代管實則十二樓內大小事他皆需過眼,卻也仍舊保持著被交託前樓內所有該行事項。

 

故而當記者再未帶得些稀奇古怪小物回來時,他心下曾有疑惑,但又覺不過小事,老友需將全副心力放於治療與復健,如此枝微末節實在毋須相擾。

 

是而此閣樓漸漸被遺忘甚至連僕役小廝也懶怠來此打掃,唯有占雲巾在每隔一段的例行巡視時會來此看看。

 

因生性愛潔,他又不想拿此等事情去相擾那些尚有更大範圍需關注清掃的樓員們,於是從他開始注意上這件事情時,打掃此間閣樓便成了他來此例行查看時必親力親為的事務。

 

也好在平時閣樓內閉鎖除他之外便再無人入,風沙碎屑因此罕有侵入之機,頂多沉積些灰塵,於占雲巾來說打掃起來並未費太多時間力氣。

 

此間幽靜無有人擾,雖卜居瑞雪平時無人敢擅入,但也有那麼幾次事務繁多,雖不至門庭若市卻也難說清靜,這間閣樓便偶爾成為他偷閒小歇片刻之所。

 

但偷閒也得有事情打發才好,於是研究起閣樓間所藏,成了他的一個小嗜好。

 

交於江南春信那木盒,便是在此因一起事故而讓他意外發現其中功用,初識滋味血脈噴勃。

 

但如何發現如何成憶於此時並不重要,且說那日元宵初夜後占雲巾替琴狐與自身清理完畢,他將因承受太過而昏厥的琴狐擁攬在懷裡,兩相赤裸肌膚相親,占雲巾心裡是說不盡的心安。

 

離天明尚有一段時間,但他了無睡意卻也不願妄動去擾了懷中人安睡,於是他就著姿勢用雙眼再將琴狐容顏細細在心底描摹。又過了些時間,他細想起兩人自復甦後那一路如陳酒起品——入口清薄、經喉後勁濃醇的過程,又想琴狐在思慮來路時必為自己多所顧慮,雖不願太過算計,有些事情確實也該當佈得佈。

 

正思索間,他想起那日在閣樓所見事故,其事故所引發的效應直至他察覺木盒之功用,占雲巾尋思間甚覺或許此物可用。

 

又思那件事雖難以啟齒對上琴狐卻也無什可遮掩,但若能成為籌碼亦是挺好,於是他輕輕將被琴狐枕在身下的手臂抽回,緩慢出了被褥,細緻地為其掖了掖被角後,他起身迅速將衣物穿妥,要轉身離去前他又將琴狐看起。

 

那朱青雙瞳,明晃亮灼,熾熱得可以,若琴狐醒著,大抵會被看得連神智皆欲昏沉,但此時,他,尚睡著。

 

即使此去不出半個時辰便能趕回,占雲巾心裡仍極其不願離了那尚在沉睡的人。他就在這樣一個眷戀流連的心情下,在房內下了數層結界,又怕琴狐醒時見他不在會心有所惶,寫上紙條尋來紙鎮壓於桌上。

 

當他寫紙條時,一時起了些捉弄心態,便寫下——

 

卿卿,安待吾歸。

 

紙條寫好時,看著自己親手寫好的東西白紙黑字恁般清晰,他忍不住在腦裡過了一遍若琴狐見得紙條是何模樣,想著想著竟覺臉頰至雙耳盡皆熱燙起來,有些窘迫地趕忙別過眼,不再去看。

 

也不敢望向琴狐,怕再一眼,自己離不得不打緊,琴狐可能也別想安睡。

 

這到底,是誰捉弄了誰?

 

當占雲巾趁夜探入風濤十二樓,去那閣樓尋到心念之物正打算取了離去時,就見深積的灰塵在他拿動木盒時落了些許在地上。占雲巾心有所感地順著灰塵落下之勢低頭去看,卻見灰塵在無風下自且聚散,成了一卦。

 

「地雷復,物不可以終盡剝,窮上反下,故受之以復,嗯——復為歸本,有回復、復歸之意……」占雲巾尋思間將木盒上的灰塵拍落乾淨後收入衣袍,出了閣樓,本要往樓外的腳步轉了個彎,直往卜居瑞雪而去。

 

再入風濤十二樓,若要說心情毫無起伏那太過虛妄,雖說事已經過禍首已除,一切其餘念想擔負前行便是,但難免有愧悔,若當時他能陪老友出外遊訪或許這一切事端皆不會起。

 

但又想,若是小妹聽得大概要叨念他又來了,若琴狐聽得,大抵要說,若當時我們鹿狐雙驕陪同,既可有強力護衛又可一同遊山玩水,多好?

 

然後陪著自己一同喟嘆,將愧悔攬去一半。

 

思及琴狐,一顆欲回返其身邊之心越漸熱切,他今日歸來本就無想踏入卜居瑞雪,但既然卦象有指,速決便是。

 

當占雲巾一入卜居瑞雪,便有冷冽寒風襲身,飛梅撩亂迎面而來,幾朵梅花落於他胸前衣飾上。他伸手捻起正要鬆手讓其隨風而去飄入塵,卻在鬆手一刻復又捻住。

 

「梅者,起冬末至初春,正歷生機盡斂蘊藏又至萬象復甦之時……窮上反下陽氣歸來,嗯——」

 

占雲巾思索間入得內室取出竹籃置於亭外地上,手一揚便有紛紛落梅歸於竹籃內,待覺數量足夠後他將竹籃提起往廚房而去。

 

踏步前行間,他想,卜居瑞雪之梅因自身之故,其香有別一般,自己長年居此自是熟悉非常,再想琴狐素來嗜甜,若能依其喜好烹調至極致,又使其能嚐後長久留香,即便真入輪迴前塵盡忘,有些印烙縈迴或許能有助益。

 

於是幾經思考後,占雲巾以最快速度製成冷香梅丸,施與固存之術後收於錦囊之中,那錦囊所用布料更和他至留情小築與琴狐一戰時穿在身上的深紅外袍,其用料相同。

 

他深深地看了錦囊一眼,雖擔心琴狐見此錦囊的反應,但若有機會則一切皆需拚搏,所有傷情於尚存世之時於輪迴相遇之後,成倍護守疼惜便是。

 

再思及琴狐,那分秒皆欲見之情已是按捺不住,於是他亦將錦囊納入衣袍與木盒同處。正要化光遁去時,他想過幾日便要與琴狐同去天下一品,那梅滴水與梅陳釀是否一同帶走就可不用再踏入風濤十二樓,但又想起卦象便也作罷。

 

心思已定化光瞬至客棧旁之暗巷,甫一踏定他抬頭看,便見那受暗巷高牆圍起的狹長天空,有晨曦破曉而來,明媚了他一身。

 

占雲巾不禁笑起,直覺是個好兆頭,卻也不再多想,入得客棧向店小二點上各樣早點,壓下滿腹思歸之情,耐心地等候餐點做好。

 

當他端著裝有滿滿餐點的拖盤終於在門前踏定,卸去結界推門而入時,持著是一派從容沉著,只那雙眼始終不往床邊看。

 

回身把門關妥再緩步向圓桌而去,當占雲巾將手中拖盤安放在圓桌上時,已不見那本被壓於桌面的紙條。

 

他將心緒再持更穩地往床帳間看去。

 

就見琴狐半坐在床上背抵著牆,側首看著他,身上未著寸縷,長髮絲絲順著身體垂落於胸前,身上錦被只蓋至腰部,那掩映在髮絲下肌膚上的,是昨晚縱情一夜的證痕。

 

而琴狐那雙眼自占雲巾踏入房就沒從對方臉上離開過,占雲巾是有所感知的,那專注的眸光凝在他臉上,熨上一層熱。

 

此時兩相眸光焦灼竟一時無話。

 

占雲巾沒交代他去了哪裡,琴狐也不問,只緩緩將占雲巾留下的那張紙條舉起晃了晃,問,「誰是你卿卿?」

 

並不回說是誰,只含笑走上前坐於床邊,伸手撫上此刻無有表情卻紅霞一片的臉,「你不願為?」

 

「……那你呢?」視線開始飄移,方才硬聚起的底氣早在占雲巾一步步靠近時散化得丁點不剩。

 

「我不願為。」

 

「你……」看著對方用著極為認真的表情說上這麼扎心的話,琴狐一時間竟分不出這話中真假來。靜默良久,占雲巾都不再續話,琴狐忽然笑起,略挑了眉,一臉曖昧。

 

「確定?」

 

「哈。」占雲巾得言傾身向前,亦伸手於琴狐身後將人壓向自己胸膛,他續言,「吾不願為卿卿,但願為汝之良人;若為良人,卿卿亦可。」

 

琴狐聞言身體為之僵凝,本已散去許多的紅緋轉眼又整身騰騰冒起。

 

他再聽得對方說:「總有一日,迎你入占家門。」

 

本想回了為何不是你入舒龍家門,卻察覺對方此刻身軀微微發顫,自己靠著的胸膛即便隔著衣物竟也能感受到燙熱,不用再去看也知對方此刻與自己的臉色應是所差無幾的,於是他更軟了身輕輕說著:「你這個占占自喜。」

 

「哈。」占雲巾聞言笑起,琴狐這句話比許諾更滿足了他。

 

從來都不是他縱著琴狐,而是琴狐為他一退再退地放任。

 

因著琴狐身體還需多些時間休養,兩人在客棧便又多停留一日。

 

當晚,占雲巾正為琴狐揉撫按壓身上痠麻之處,琴狐一臉放鬆地趴臥在床上,左右做不得什麼,便伸手將占雲巾那垂散在自己眼前的幾綹頭髮撈過來彎彎繞繞纏在手指上玩。

 

感覺到自己頭髮正在被拉扯,頭皮不時起上一點一點刺癢,占雲巾手上動作沒停也不看過去,只道,「別不小心把手指纏太緊。」

 

「嘿嘿,敝人有注意噠。」琴狐也不去看占雲巾,笑得更歡,將頭髮拉於鼻尖嗅聞後鬆開,再轉移目標又去拉其他髮絲過來,如此反覆,似乎怎樣都玩不膩。

 

按壓持續上一段不短的時間,琴狐倍感舒服昏昏欲睡,卻感覺占雲巾的手換了方向專往身上幾個穴道而去,琴狐心下一凝,略抬身轉頭去看占雲巾此時亦看向他的眼。

 

占雲巾手在其中一處穴道上停下,凝重地回視琴狐探詢的眼神,眼裡有著濃厚的不捨卻也極為決絕。

 

被占雲巾這樣望著,琴狐嘴唇張動似乎欲言些什麼,卻又在幾下開闔後半個音吐不出,輕聲一嘆。

 

「無論你想做什麼,我都依你。」琴狐說罷回身趴臥好,雙眼緊緊閉起。

 

得言欲淚,更想將眼前人狠狠地摟進懷中疼寵,但此時的他卻只能冷住心腸,手呈劍勢快速地挪移點上剛才琴狐感知的那幾個穴道。

 

當最後一個穴道被點下時,琴狐身體輕顫了下後隨即失去意識。

 

占雲巾面上冷凝,迅速地動作著,他從披在架上的衣袍裡取出木盒,將其開啟。

 

木盒裡裝飾十分樸素,只有兩顆珠子被安置在一團塞得十分緊實的棉布上,珠子無有特別,一顆透明卻並不剔透,另一顆珠子外圍染上一點紅,其餘皆與尋常玻璃珠沒任何不同。

 

他持著木盒爬上床挨緊琴狐,將其輕輕翻過身仰面朝上,並將開啟的木盒置於身旁。

 

占雲巾不往琴狐臉上看,只化出一枚細長銀針,運上內功念咒施術,銀針就往琴狐心口間刺去。他慎重小心地控制銀針深入的長度,術語不斷地靜候片刻,待有紅芒自琴狐體內沿銀針瞬閃而出時,術語再轉地緩緩將銀針抽出。

 

就在銀針逐漸離體時,占雲巾另隻手迅捷臨空畫起符籙,銀針離體那刻符籙圖騰瞬被壓上琴狐心口。

 

只見符籙觸體光芒閃耀,一陣過後光耀退去,就見琴狐心口上有一小紅點結痂,其餘皆與平時無異。

 

彷彿是現在才想到自己需要呼吸,占雲巾重重地呼出一口氣,持針的手不禁微微顫抖起來。

 

但事還未完,他屏息將凝於銀針尖端的一滴心血滴在那此刻平凡無奇毫無色彩的玻璃珠上,心血滴落珠面一刻,玻璃珠瞬耀光芒,而那心血竟開始緩緩沉入珠內直達圓心。

 

就在心血於玻璃珠中心漸漸凝聚成圓仿若硃砂成痣,玻璃珠光芒漸起變化,恆耀著澄藍華光。

 

待得片刻,玻璃珠都無再起變化,占雲巾終於身體一軟就要往琴狐身上壓去,卻在將要觸到琴狐身體前刻,雙手硬施力氣,雖阻不了壓向對方身上之勢,卻也只如平常親暱時蹭靠上去的力度那樣輕柔。

 

占雲巾再忍不住地將臉在琴狐胸膛上磨蹭,連聲哽咽說出口的都是那句——對不起、對不起……

 

緩過半會,占雲巾直起身再持上銀針,連對鏡都不用地就捻咒畫訣,將銀針往自己心口刺去,依照方才施予琴狐那般取了自己心血就往那泛著一絲紅的玻璃珠上渡去,待看見玻璃珠恆耀赤紅焰華後手一揚將銀針化去。

 

占雲巾看向琴狐,眼裡滿蓄濃情卻忍上再忍地將眼移開,捧起木盒看著如今耀著奪目華光的紅藍珠子,不帶任何情緒地將木盒闔上,轉身離了床鋪將木盒又收進衣袍裡。

 

他再躺回床上蹭進琴狐身旁,喃喃著,「琴狐……琴狐……」

 

占雲巾將臉埋在琴狐頸窩,左手抬起成劍勢,再次迅捷地點過琴狐身上穴道後,將左手往琴狐另側身體伸去,將對方緊緊摟著。

 

當琴狐被解去昏睡,從沉眠中幽幽醒轉時,只感心口上有一點刺痛卻也不明顯,若不是長年職這偵探行業,對任何事都已本能地比尋常人又多上幾層感知,這點細微怕是要被忽略的。

 

而就憑這點刺痛,琴狐已知方才占雲巾對自己做了什麼,但他並沒多在乎,反而是此刻覆在自己身上微微顫抖的身軀,那濕潤在自己頸間的感覺更引琴狐在意和心痛。

 

「不過就是取個心血,你又不會讓我有事。」語氣帶著些微無奈卻有更多疼寵地說著,琴狐並不想去逼著人將臉看向自己,他知道此刻這人不想或者該說占雲巾正在自我懲罰。

 

他伸手摸向占雲巾的背,緩緩拍撫,他說:「我沒事,真的沒事。」

 

拍撫一陣仍未見占雲巾動作,琴狐也不在意,拍撫的動作未停,嘴上勸慰亦是未停。

 

琴狐即便覺得手有些發痠仍是堅持動作,但被拍撫的人倒是不願意了,占雲巾抬起身將琴狐的手拉過來,手掌手腕手臂地沿著按壓,顧不得自己臉上濕潤一片終於往琴狐看去,眼上眷戀情濃好似多日未見。

 

「對……」

 

占雲巾話未說完就被琴狐出聲相阻,「你如果要跟敝人道歉,可是會讓敝人十分不快。」

 

「琴狐……」

 

「我不問你取我心血要做何用,你也別再感愧疚,我們扯平,好嗎?」琴狐邊說著邊傾身往占雲巾心口處挨去,他伸舌舔上那點結痂,感到自己的心又更痛上幾分。

 

「……」占雲巾閉眼感受琴狐舔上胸口結痂又移往他處,一點一點快意堆積,他任著琴狐作為,只伸手在琴狐身上游移,他說,「就依你之言。」

 

這一夜,他們只是抱著彼此親吻愛撫,盡享情熱,卻也未再進一步做上什麼,在輕柔呻吟間說話,談情。

 

 

時光悠轉,當琴狐做下抉擇,當占雲巾與他終於在緊密連結下離了塵世,粉身碎骨煙消雲散。

 

經過漫長歲月後,有一鹿一狐隔著萬千山水繁華塵世,同時同刻降生在這個世上。

 

遠方魔禍神亂依舊,但他們分別所處的地界,幸運地未受分毫影響。

 

白色小鹿終於在父母護守下逐漸成長茁壯為挺拔強健的雄鹿,其毛皮光潔靜白,在陽光照射下如珍珠般耀眼,堅壯無比的犄角瑩白中透著赤紅,渾身如梅瓣飄綴的斑點,配著略顯冷凝的神色,宛若神祇臨世。

 

無論經去多久,雄鹿仍然記得在滿周歲後的某個夜晚,他於病中沉眠做夢,夢見那個自從出世便已縈懷在心的缺失——琴狐,他的琴狐。

 

他更記得自己答應琴狐一定會去找上他,而琴狐讓他一定要好好的,好好地去到他身邊。

 

於是從那夜甦醒後,他更加用心勤奮地鍛鍊自己,即便是父親未教導他做的,他都努力地看著學著,在鹿群裡,隨處都是導師。

 

他隨著鹿群作習,晝伏夜出,白日裡,鹿群皆尋著涼爽樹蔭偶而打個盹偶而玩鬧,唯有他獨身遠離鹿群默默練習著父親教予他的。

 

在他滿兩歲的那年秋日,雄鹿感覺自己莫名地感到躁亂,莫名地想見琴狐,但他煩躁到睡不著,更別說從那個夢後,他再無於夢中見到那頭美麗又靈動的白色狐狸。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麼了,只能無助地低下頭拿角去磨撞著樹,直到有隻雌鹿似乎極為不安卻又對他充滿好奇地緩步向他走來。

 

當雌鹿越向他靠近,他便聞到雌鹿身上似乎有著什麼味道吸引他,讓他躁動的心得到些許紓解。他雙眼微闇地停了磨撞樹幹的舉動,任憑雌鹿於他周身晃上一圈後更為大膽地接近他。

 

而就在他欲抬步走上前想做些什麼時,腦中忽然浮現小狐狸盈盈含淚朝他抖動耳朵的模樣。雄鹿猛然醒覺,他十分震驚自己方才想為的舉動,慌亂地對還想靠近的雌鹿發出尖略的鳴吼後,轉身跑向自己父母身邊。

 

當他離父母越近了,父母臉上那明顯失望的表情,讓他不解又難過,他從來都是父母親的驕傲。

 

雄鹿心頭沉甸甸地,他回頭去望那還站在大樹下的雌鹿,突然聽得有幾聲從不曾聽聞又確確實實是發自梅花鹿的叫聲從身旁不遠處傳來。

 

他轉頭去看,瞬間被眼前景象深深震撼著,不禁連連後退,忽然間懂了為何在夢中初見時,那小狐狸會有那樣的舉動。

 

父母親對望一眼,正要走上前欲說些什麼開導,卻才一抬步,雄鹿便好似從夢中被驚醒那般,什麼也顧不上地往後奔離鹿群。

 

父親在他身後追了一陣,卻怎麼也追不上雄鹿的速度,只得氣喘吁吁地停下來,失望之情更顯濃重。

 

而他邊狂亂跑著,腦裡不斷響著的只有那兩個字。

 

琴狐、琴狐——

 

當雄鹿終於感到疲累在一小溪邊停下飲水時,他才從水中倒影看見平穩不再的自己——那雙有著紅火流焰紋飾眼尾的朱青雙瞳裡,透著濃重的渴望。

 

而他知曉,這樣的渴望對著的,只會有一個名字。

 

琴狐。

琴狐,等我,我一定會去找你。

 

心裡反覆這句話,雄鹿望著清澈溪水,看見的是將不安、慌亂、煩躁等情緒逐漸從雙眼從心裡剔除去的自己。他雙眼似含笑地微瞇,更抖動起耳朵,再彎身飲水時,心中情感濃郁地喊了聲——琴狐。

 

當雄鹿調整好心緒走上一段有些意外十分遙遠的道路再回返鹿群時,他發現父母對他的態度已不似過往那般溫和慈愛。若放在以往,雄鹿怕是要十分難受的,但此刻他只覺理所當然,無有任何埋怨。

 

雄鹿便在這樣的心境下日復一日年復一年地挨過發情時的難受挨過父母關懷不再的陪伴,當他再逐漸成長時,卻面對上了父母隨年歲越長越顯虛弱的身體。

 

在那一時刻,他知曉,即便自己已生得健壯挺拔,但還不能踏上那不知要持續多久的路途,他的父母還需要他。

 

而就在他將母親已無有任何熱度的身體,葬於一處微風輕晃草青的平原邊緣與父親長伴時,雄鹿知曉自己等待已久的時日終是來到。

 

他無有任何回望地便踏上旅程,向著未知而去。

 

雄鹿橫越連綿山巔踏過無數溪流,在寒風凜冽的峭壁上,他拚盡力氣緊挨著堅硬冰凍的山壁在強風吹襲、狂雪肆虐下蹣跚前進,就在他將要耗盡最後一絲氣力,終於在天將明風雪最盛時幸運覓到一處荒廢已久的山洞。

 

即便身處在這樣大雪肆虐罕有生息的境地,即便已疲累非常,他仍對周遭狀況時刻保持高度警戒,他半明半寐地睡起覺來,雙耳不時抖動著。

 

在踏上路途後,雄鹿意外發現,他不怎麼懼怕寒冷,即使再嚴寒於他不過是微涼拂身而已,反倒是當踏經有著溫暖如夏氣候的地界時,那當空照耀的烈日於他才是折磨。

 

但他總沒想過放棄,為著那橫亙於心不願拋下的執念,他要找到他的琴狐。

 

在幾次從凶猛野獸嘴下驚險逃生的經驗下,身上有著處處傷疤的他開始懂得在怎樣的氛圍裡必須轉身繞路而行,避過不必要的危險,即便只是夢中,小狐狸對他說過的話,他始終牢牢記著。

 

當雄鹿走在一處有些潮濕悶熱的樹林時,他遇上了一頭赤狐。

 

在這漫長的路途中,若條件許可,他總會向在路途中遇上的各樣獸類問著,問他們有沒有見過一頭毛色罕見的瑩白狐狸,那狐狸有雙十分好看的藍眼睛,額上還有兩顆可愛小巧的藍色小圓球。

 

在他遇上這頭赤狐時,所得的答案皆與以往問來的回答一樣讓他失望,但赤狐的後話讓他雙眼瞬間亮起。

 

「白色的狐狸?那不罕見啊,你往更北走,在逐漸寒冷的地界總能遇上那麼幾頭,不過有沒有藍眼睛就不得而知了,畢竟我也沒見過。那是我遠方的親戚來找我玩時說的,但我已經不知道他走到哪去了。」

 

雄鹿聽得這樣答案,直覺地認爲他的琴狐不會住在那樣寒冷的地方。他更不滿赤狐那句不罕見,於他而言,琴狐是這天地獨一而且是只屬於他的。

 

雄鹿在謝過赤狐後,雖心裡抗拒,但想著好不容易得來的情報總要去看看,方能確保無有疏漏,於是他開始轉往北去。

 

他一步一步越往北去,不知經過幾次寒暑交替,終於在滿目白茫、落雪紛飛的大地上遇見一頭雪白狐狸,當他對上那如星空漆黑閃耀的眼瞳時,心裡雖有所準備但仍感難以置信。

 

當那頭狐狸警戒地湊向他要與他攀談時,他果斷地轉身離去,一句話都不想問起。

 

即便有些氣憤,但他仍舊在這銀白世界裡探索,遇上一頭又一頭白毛狐狸,每次總在遠遠的一眼望去後,在無有失落更覺理所當然的心情下轉身離開。

 

一頭有著白色皮毛紋路特異的梅花鹿踏足雪境,專往雪狐而去的消息在這雪境裡瀰漫傳開。在月亮圓過數次的一個白日裡,窩在覓來的洞穴中打盹暫歇的雄鹿迎來了一群雪狐的包圍。

 

因著雄鹿屢次遇上雪狐都無有做出任何事,雪狐們會難得群聚圍上他單純也是為了好奇。這頭鹿實在太奇特且行徑怪異,不然哪隻狐狸吃飽沒事幹不睡覺不找食物來這沒事找事呢?

 

當然,也有些雪狐確實是為著碰運氣看能不能吃上幾口鹿肉而來的。當不過才稀疏幾隻雪狐出現時,雄鹿的眼就已經張開來,發現自己似乎要被圍上了,臉上神情絲毫不見驚慌。

 

雪狐越聚越多,當洞穴外圍已滿滿都是白毛狐狸時,雄鹿發現他實在壓抑不住自心底而起的怒氣。

 

他踏著沉怒的步伐起身走出洞穴,一步一步往雪狐聚集的方向走去,雪狐們見他這模樣竟起了畏懼之心。當雪狐對上他掃過來的凌厲眼神時,盡皆無法克制地顫抖起來紛紛往後退去。

 

雄鹿那睥睨所有的姿態就這麼為自己在雪狐群中開出一條路,當他走出包圍時,並沒有倉皇地拔腿跑離,反而轉過身來朝著雪狐們走去。

 

一步一步凌厲越盛,他終於忍不住地說了,「儘管你們有著與琴狐一樣的身形毛色,但對我來說,琴狐和你們是不一樣的,他於我便是世間僅有。」

 

這一句話讓本害怕著的雪狐一頭霧水地你看我我看你,雄鹿也不予他們有回話的時間,說完那番話後便要轉身走離。

 

卻在踏出沒幾步時聽得帶著幾許蒼老的語音從雪狐群裡顫顫而出,「我不知道……琴狐是誰,但你如果是……是要找白毛狐狸,也不是只……有雪境才有。」

 

「還有哪有?」雄鹿聞言雙眼發亮回身一躍,準確躍至那看起已呈衰老疲態的雪狐身前。那落地的姿態完美優雅無有任何缺失,更落雪觸地不起半點響動;但儘管如此,雄鹿因太過熱切而夾帶著的氣勢還是嚇著老雪狐好大一跳。

 

「啊啊——你該不會是鹿神仙吧?雖然聽說梅花鹿耐寒,但總沒見過有梅花鹿敢踏進這裡還待上這麼久都沒凍成冰塊的。」

 

「冰塊?」

 

「欸,是是是,老狐狸是聽我爺爺說的,他年輕時喜歡四處跑,不小心被人類抓去養著,花上好些年才逃出來的。」因著雄鹿的氣勢姿態,老狐狸打從心底把對方當成神仙看待,不見害怕更有崇敬,話說起來都不再顫巍巍的。

 

他再說,「人類他們喜歡在天冷時去到遠方採結凍冰河裡的冰,藏到冰窖裡……」

 

「那不重要,你剛說哪還有白狐?」

 

「明明是您剛問的冰塊……」正講得意猶未盡卻忽然被阻,老雪狐心有不甘地囁嚅,卻在接收到雄鹿一記眼刀後抖了下身體認命停下冰塊說,開始回憶起昔年往事。

 

「我……我聽我爺爺說,那時他從人類住處逃出來,輾轉跑進一處森林裡,遇上一頭有著火紅毛色的狐狸。那狐狸一見他就親暱地跑上來東聞西嗅,說我爺爺的毛色像極了他哥哥,但爺爺就回他說以前住的雪境裡白毛狐狸可很是常見,但那赤狐搖搖頭說他哥哥怕冷,住在更往南方走的深山野林裡。」

 

「怕冷?」聽到怕冷二字,雄鹿不知道為什麼就覺得那是在說他的琴狐,於是他更急切地問著,「你知道那雪白狐狸確切住著的地方嗎?」

 

「哎,這倒是不曾聽爺爺說過,不過啊,那時爺爺有說他本想著竟然有白毛狐狸是住在不寒冷的地方,心下好奇就想去探訪,於是問了赤狐在哪……」

 

「然後呢?」不知道是老雪狐的語速太慢還是雄鹿那逐漸奔騰起來的心已要壓抑不住,他真想用鹿角把老雪狐挑起來抖抖,讓他說快點。

 

「你別急啊,鹿神仙!那赤狐跟我爺爺說他哥哥住的地方是他們媽媽為了可以平順養育他們而特意找的,極為隱蔽,尋常狐狸是找不著的;但他說若是在秋天從遠方的山崖朝他們住的洞穴方向望過去,可以看見洞穴前那棵楓樹樹頂泛滿豔紅一片的盛況,極為壯觀。」

 

大概是老狐狸被雄鹿又忽然更盛的氣勢嚇到了,老雪狐這次完全不帶停頓地說上一長串,喘上好大一口氣不敢耽擱地又說,「但赤狐說,若是走在樹林裡是見不到這景象的,因為那楓樹太老太巨大,你站在樹根往上瞧,瞧見的說不定還是綠葉一片呢。而且要找到那株楓樹要越過大片連綿的崩壁碎石坡,過完還要在斷崖邊坡走上好長一段才會有比較平坦的路可走。那時我爺爺雖然還年輕,可是一聽那些個崩壁碎石坡腿都軟了就放棄了。」

 

終於全數說完,老雪狐有些力伐地趴臥在地,雄鹿聽完後興奮極了。那楓樹,琴狐曾在夢中向他說過在他住的洞穴前有棵大樹,在秋天掉落下來的樹葉漂亮極了,是比弟弟們身上的皮毛還紅的紅色,樹葉的形狀也很特別。

 

雄鹿已在這廣袤的土地上走過無數歲月歷經各種境地,幼時聽得不明長大後依著琴狐敘述也找過許多地方,雖總是希望落空,但總算在各獸類口耳間知道那棵大樹的名稱,便是楓樹。

 

他極為感激地用額頭去蹭碰老雪狐的,誠摯道謝,「謝謝,真的太謝謝你了。」

 

說完也不給任何反應的機會,轉身就往雪境邊界狂奔而去,那速度已不是尋常動物能到達的境界,如疾風過境卻又不驚起一片雪花。

 

留下對剛剛在眼前發生的事情盡皆難以置信的雪狐群們目瞪口呆地望著前方,唯有老雪狐對著雄鹿方才宛若神祇加持授福的動作感激涕零喃喃不止。

 

「神仙,真的是神仙啊……」

 

這方不過三日,當初為求謹慎不容放過地耗去許多日月探尋的路途,在他不管不顧幾乎未曾停駐休息下,已離了雪境踏入逐漸被綠意驅走雪白的大地上。

 

當他一踏出雪境,原本血脈噴湧的感觸逐漸冷卻下來,沒日沒夜的奔跑讓他疲累不已。即便還是深夜即便他仍想續往前路,但又想到琴狐讓他好好的,再多不願也只能順從身體最直接的感受。

 

他尋了一處頗為隱蔽的樹藤纏繞處休憩,藉著層層自樹頂垂落下來的藤蔓掩去自己在深夜仍會微微發著瑩光的身軀,雖只想如平常般暫歇片刻,卻還是不敵睡意澎湃襲來,沉沉睡去。

 

 

螢火成群,流光傾洩。

 

當他再度睜開眼睛時,他看見的是琴狐由上而下地俯視自己,成瀑流洩而下的銀髮將琴狐與他隔絕在滿溢靜好的氛圍裡。

 

他看見自己往上伸出前肢撫向琴狐的臉龐,但那伸出的竟是與此刻的琴狐一樣,是人類的手。

 

尚不及困惑,他就看見琴狐雙眼盈滿晶瑩地看著自己,一雙手緊緊握住自己撫在他臉龐的手。

 

「鹿巾。」

 

「琴狐。」

 

他聽得自己語帶哽咽地回應琴狐的叫喚,不禁回想自己最後一次哭是在什麼時候,好像是在久遠又久遠前,他將母親埋入自己挖出的土坑裡時,他曾靜靜地哭過。

 

「鹿巾,你不專心。」似乎是發現他思緒飄遠了,琴狐不高興地抱怨著。

 

「哈,你等很久了嗎?」不知道為什麼他覺得琴狐並不是真的不高興,只是想引起他的注意罷了,於是他自然地連道歉也省去,卻又問上一個不是問題的問題。

 

「嗯吶,鹿巾你好慢啊。」

 

琴狐回話間,他感到自己坐起身來,手往回一攬就把琴狐擁入懷裡。

 

琴狐就在自己懷中的感覺太過真實,真實到即便深刻地知道這只是夢,他仍難以自控地落下淚來更出聲喟嘆。

 

「啊——琴狐……」

 

「鹿巾……沒關係,無論多久我都等你的,但你可以快點來嗎……我好想你。」

 

他聽著琴狐自相矛盾的言語,心痛無比,若非真的再難壓抑思念之情,又怎會讓懷中人說出這樣的話。

 

「好,我會盡快,再等我一段時間就好,琴狐……」說完他極其自然地抬起琴狐埋在自己胸懷間的臉,彷彿已做過多次嫻熟無比地就吻了上去,如火燎原。

 

琴狐熱切回應著,更在落吻間隙輕溢嚶嚀,但就在他憑本能想更進一步時,琴狐握住了他撫在腰間的手。

 

「啊……嗯……鹿巾等等……」

 

琴狐言詞雖斷續,但他還是在極為不願下順從地停了動作,看著琴狐濕潤一片的嘴唇,忍不住輕啄一口後便依言再無動作。

 

「你不能在這裡太久,這樣對你太危險。」

 

「我……」本要說著自己不在乎,但他知道身在暗夜叢林的自己,即便已藏得極為隱蔽還是危機四伏,若是平常那樣暫歇倒也無妨,而今這境況若真有什麼狀況怕是醒來不易。

 

於是他說了個我字,便也不再說下去,只用臉去蹭著琴狐的,他說,「我想你、好想你,我找了你好久,琴狐……」

 

「我知道、我知道……」心痛地喃喃回應,但琴狐還是逼自己打起精神振作,他說,「鹿巾,聽我說,信咪前幾天來找過我了。」

 

「信咪?」直覺這個稱呼很是熟悉,但又想不起是誰,卻在詢問間心中升起一股感謝之情,更有與琴狐見面之日已是不遠的感覺。

 

「是,信咪,我知道你現在認不得信咪是誰,要不是你夢見的是我這狀態,我也是記不得的;但現在什麼都不重要,鹿巾,你只要記得,梅花,循著讓你感覺熟悉的梅花香味而來就能找到我。」

 

「梅花?熟悉的梅花香味?」

 

「對的,記住了嗎?鹿巾。」

 

「嗯,我記住了,琴狐,一定等我。」

 

「我會,我等著你。」

 

 

「鹿巾……」當狐狸在睡夢中顫顫醒來,他發現自己已滿臉是淚,他隱約覺得自己終於又夢見鹿巾,但夢中的記憶隨著醒轉變得模糊不清。

 

他只記得鹿巾說想他,說找了他好久,光想到這個,狐狸就極為難受地又哭泣起來。

 

「鹿巾、鹿巾……」

 

狐狸在洞穴中哭了很久,拚命地想去想起夢中究竟還夢見什麼,當他思索到覺得自己腦袋彷彿要炸裂般疼痛時,他終於再想起梅花二字。

 

方想起一瞬,他就難以支撐地昏厥過去,而這次他終於夢到了,但不是夢見鹿巾。

 

他夢見年輕時候的父母和他兩個弟弟還年幼的模樣,他們一家佇立在山坡上,齊齊地朝山坡下那入洞穴唯一的一條小徑望去。

 

然後他聽得父母在他耳邊說,「孩子,這些年謝謝你。」

 

「孩子,在這裡好好等著,他就快到了,讓你身上的香味恣意遠揚吧。」

 

他再聽得弟弟們用著軟糯的聲音說著,「哥哥,要幸福哦!」

 

狐狸夢見自己又控管不住淚水地哭著蹭著爸媽和弟弟們,即便知道是夢,但他仍盡情地在家人的包圍下享受著已不知多久未曾再感受過的親情。

 

當他再度從夢境中悠悠醒轉時,他深深感到滿足,即便鹿巾還未來到他身旁,但經過那麼多年,他終於夢見自己的家人。

 

既滿足卻又失落,覺至此圓滿卻又濃重思念著那個尚未來到的他,狐狸就在這樣複雜心緒下一步步踏向山坡。

 

那個本埋葬著狐狸母親的小土塚,不知從何時開始被一朵一朵的小白花蔓延佔據。狐狸曾想過喜歡孤獨清靜的母親或許不希望與這許多的花兒當鄰居,但又在動嘴一刻覺著這一叢叢像極夜空繁星的白花實在好看得緊。於是他想,從前母親想趕他走幾次都沒成功後來不也就睜隻眼閉隻眼地和他生活,那麼母親早晚會習慣這些白花的吧?

 

又再過了一段時間,他驚訝地發現從母親墳塚長出了樹苗,他甚至有段時間覺得這樹苗可能是他母親因為被他和那許多小白花吵得煩了要長來教訓他的,但不管怎樣覺得,狐狸依舊維持著每日每日於相同位置報到的習慣。

 

他就這麼看著那小樹苗日日月月地成長茁壯,綠葉成蔭。

 

而如今,當他難得地於深夜時分踏著月光來到山坡上時,那株伴他已久的樹木在微風吹拂下晃動枝葉與滿綴在綠意間的球球黃花,彷彿在對他說著歡喜更像在替他高興。

 

連續過了幾日,狐狸再未下得山坡,即便風陣陣肆意地沿周身往各方吹襲讓他感到點點寒意都未能使他移動分毫。但也好在這時的風並不如前段日子那樣寒冷沁骨,已有絲絲溫熱夾在風勁裡,這讓狐狸十分慶幸,他可不想第一次見面自己在對方眼中就是一副病弱模樣。

 

風在這塊林地甚至更外圍的地方連連呼嘯了許多天,這天萬里無雲,日陽方破曉而出,一縷斜斜的陽光直直穿過葉隙落在尚熟睡中的狐狸臉上,風吹枝葉搖,那縷光芒就好像自個兒在跳躍般地於狐狸臉上搖曳。

 

感受著光線明明滅滅,狐狸漸漸從深眠中醒了過來,而當他睜開眼時,他看見的是那洞穴前小徑兩旁的枝葉似乎微微晃動著。他瞇起眼想在一片光耀中看清楚是不是有著什麼正從外頭緩緩走來,但他看不清晰,只覺光芒越盛,他有些激動地站起卻又不知為什麼地不敢跳躍下去,四肢僵硬微微顫抖。

 

然後他看見了一頭雄鹿步步沉穩莊嚴地,不受枝葉阻擾在晨曦明媚間漫步而來。

 

鹿巾……

 

只一眼瞧見,兩行淚流,琴狐在心裡唸著這個已深植在心間許久許久的名字。

 

心有靈犀,正自疑惑怎會未見身影的鹿巾抬首仰望而去,四目相對,思念、愛意所有情感張狂地透過彼此的眼直襲入心,鹿巾再持不住那一派莊重。他邁開步伐往旁奔往山坡,而琴狐就這麼在原地看著他,看著他不過須臾就奔至眼前,氣息絲毫未亂。

 

甫一靠近,鹿巾便瞇起眼傾身去舔吮琴狐臉上奔流恣意的淚,在不斷舔舐中,鹿巾越來越挨緊琴狐還在顫抖的身體,他更不斷去嗅聞琴狐身上那股他自這片山下就已嗅得的梅花香味。

 

「琴狐、琴狐……我找到你了,終於找到你了。」

 

「鹿巾……真的是你?真的是你嗎?」

 

「是我、真的是我……」

 

琴狐像是終於能動作般,隨著鹿巾不斷挨緊自己,他亦是像想要鑽進對方身體裡那樣挨著鹿巾蹭動身子。

 

情緒越漸高漲,他們皆有些受不住地軟了四肢跪伏在地上,因著跪地姿勢彼此拉開了些距離,琴狐慌亂地匍匐向鹿巾靠去。

 

「鹿巾、鹿巾--」

 

「我在,琴狐別怕,我會一直在。」

 

看著琴狐這般惶然無措,即便自己也為這霎時脫離而害怕著,彷彿這一錯開他們又要相隔好久才能再見上面,但他仍強迫自己鎮下心神、巍然不動地任琴狐逐漸蹭向自己,而他努力舔著再次從對方眼裡滾落下的淚,聲聲安撫。

 

「你真的不會再不見了嗎?」

 

「不會,不會的。」

 

「真的?」

 

「真的,琴狐,以往都是夢,現在的我是真實的、是真實的。」鹿巾伸長脖頸去磨動琴狐的,更用鼻子一下一下蹭著對方背脊。

 

這反覆蹭動讓琴狐原本就在顫抖的身體隨著鹿巾的動作泛起一陣陣直達脊髓的顫慄,但原先顫抖是因為害怕,現在卻是舒爽地讓琴狐不禁瞇起眼高仰著頭輕輕嗷吟。

 

對於琴狐的反應分秒注意著,鹿巾看著對方模樣知曉琴狐已從驚懼中漸漸平緩下來,他伸出舌一遍一遍滿帶溫情地舔著琴狐身體,背部、頸項連耳朵也不放過,再次舔回琴狐此刻清澈望著他的澄藍眼睛。

 

「琴狐。」

 

「鹿巾。」

 

他小心地控制著不讓自己的鹿角去傷到琴狐,小心地用自己的額頭去抵上對方的,當他們的眼中只有彼此,那兩雙耳朵幾乎同頻率抖動起來。

 

「你……」

 

「嗯?」

 

「你……你走很遠才來到這裡嗎?」

 

「哈,對。」

 

「哦,那——」

 

「嗯——?」

 

當激動害怕的情緒逐漸過去,琴狐才發覺到,儘管眼前這頭鹿是他打出生便縈繞在心的記憶,自己長久等待經受種種寸步不離都是為了這頭有著鹿巾這名字的梅花鹿。

 

但。

 

他發現自己對這樣的一頭有著特異毛色連眼尾與鹿角都如此不同的梅花鹿,他——是很陌生的。不知他生在哪,不知他從哪裡來,更不知這鹿又是怎樣的一頭鹿。

 

即便想破了腦袋,記得最清楚的還是幼時那場夢裡的他,闊別那麼久,竟是長得如此不同卻又能從其中找到些許相同。

 

琴狐對眼前的狀況感到困惑,他知道自己確實深愛著眼前這頭梅花鹿,但他不知為何而愛,他有許多的話想問卻又不知該從哪問起。

 

「琴狐。」

 

「嗯?」

 

「你害怕嗎?」

 

「害怕什麼?」

 

「害怕如果我們相處在一起以後,不愛彼此怎麼辦。」

 

「我……」

 

「嗯?」

 

「怕。」

 

「那你想要我現在就離開嗎?」

 

「不、不要,我不允許。」

 

忽聽得鹿巾問著離開的話語,琴狐的心瞬間揪緊,即使才初見面即使仍有許多困惑未解,但他直覺地知道自己再不能想像更不能接受沒有對方的日子。

 

琴狐又越漸激動地用嘴去堵住對方的,更張嘴含咬。

 

「嘶……」

 

因漸起的慌亂控制不住力道,琴狐那尖銳的牙齒劃過鹿巾嘴畔留下一道殷紅血痕,太過突如其來,鹿巾雖極力忍住,卻還是溢了些聲音。

 

「啊……我……你……」當嘴裡嚐到血腥味,琴狐就知道自己做了什麼,他面露驚惶地看著鹿巾,「對……對不起,我……不……」

 

琴狐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就這樣傷了對方,他只是害怕只是想把對方留下不想再去聽那要離開的言詞,卻沒想會變成現下如此狀況。他焦急地道歉想要說著自己不是故意的,但話未說完就看見鹿巾將還淌著血的臉湊過來。

 

「沒關係,我不要緊……」鹿巾將還留著血的側臉湊向琴狐嘴邊,對其眨眨眼。

 

琴狐在鹿巾的安撫下平了些心緒,看著鹿巾眨眼自己也跟著眨起,不知為何,心中隨即會意對方要自己做什麼,於是他伸舌舔去那些在鹿巾臉上讓他看著極其刺眼的紅。

 

他努力舔著,直到那處傷口再沒流出血來才停止,耳朵耷拉下來眼含愧疚地看向鹿巾,「一定很痛……」

 

「很痛我會說,不會瞞你。」鹿巾瞇起眼睛就著姿勢蹭了蹭琴狐的臉,看起來似乎頗為開心,「況且是我不好。」

 

「咦?」聽著鹿巾把過錯往自己身上攬,琴狐疑惑地發出聲音,卻又覺得好像可以明白對方為何會這麼說。

 

看著琴狐反應,鹿巾低低笑起,他說,「會說離開,只是想看你反應,我從未打算再離開你。」自然而然地用了再字,他總覺得,自己在許久之前曾經離開過對方,即便他十分清楚這次是他們第一次見面,他仍深信自己的直覺。

 

「你……你在試探我?」聽得對方這麼說,琴狐不禁張大眼睛,雖說應該要生氣,卻反而因著鹿巾的話頓時感到安心不已。

 

「對不起。」很是乾脆地認了錯,鹿巾眨眨眼等著琴狐反應。

 

本來想說那你被我傷了真是活該,但聽得鹿巾直面地道歉且自己也不是真生什麼氣,更何況看那傷痕雖止住血卻還是泛著紅,琴狐覺得自己的心又揪緊起來,於是他將嘴輕輕湊向那傷痕點了點,又伸出舌頭很是小心地舔著。

 

琴狐用著脖子去磨蹭對方的,最後緊緊挨著,他說,「這次就原諒你,以後不可以再說離開的話。」

 

「知道,絕不再說。」

 

「鹿巾。」

 

「嗯?」

 

「怎麼有種你以前常常這樣欺負我的感覺?明明我們加上在夢裡也才見過三次,有一次我還記不清呢。」琴狐依偎著鹿巾,瞇起眼睛在腦中細細想過,還是弄不清這樣熟悉的感覺是從何處而來?

 

「哈,我也是這麼覺得,只是……」話語停頓,鹿巾又再舔起琴狐的身體,慢慢地往如今在頭上直立起來又微微抖動的耳朵湊近,他說,「你確定那樣的對待是欺負嗎?」說完又伸舌輕舔了下。

 

琴狐的身體本隨著鹿巾的舔舐而漸漸熱起,又忽然被舔了向來敏感的耳朵,要不是現在本就是趴伏著的姿勢,他可能又要雙腳一軟地和地面親近去了。他有些羞又有些惱地想出口說著什麼,忽然間有個字詞蹦在了他的腦海裡,於是他順著感覺就說了出來──

 

你這個占占自喜。

 

琴狐此話一出讓彼此皆有些被震住地,他們疑惑地對望彼此。

 

「你剛剛說?」

 

「你這個占占自喜……」

 

鹿巾看著琴狐反應,不用問也能明白這絕不是琴狐以往曾說過的話,因為這狐狸把話說出口自己也被困惑住了。

 

但他聽琴狐說出這句話,卻有種十分懷念的感覺,好像這是自己專屬的,而且只會從琴狐口中聽得的,彷彿只要對方說出這句話,就能讓他深深感到滿足。

 

於是鹿巾輕笑聲說,「你說這句話我很喜歡。」

 

「但我怎麼感覺自己不喜歡。」

 

「哦──你確定嗎?琴狐。」

 

被鹿巾這樣一問,琴狐忽覺自己整個身軀又漸熱燙起來,說不出確定卻又覺得這憋著實在太鬱悶,於是他就著姿勢就要往鹿巾身上咬去,但又怕自己再去傷到對方,在咬上前小心地收好牙齒張嘴輕含一會就縮了回來。

 

這直接導致的是讓鹿巾輕輕起了顫慄,一點快意從被琴狐含咬的地方而起,層層漫延全身直達腦部,他舒服地閉起眼睛。

 

當他再睜開眼睛,展現在他眼前的,是琴狐一臉彷彿看到什麼極為美好畫面的神情,即便在樹蔭遮蔽下周圍有些陰暗,但那燦藍眼眸此時兀自熠熠躍動著,讓鹿巾深感有琴狐伴著自己的地方就是光明。

 

「琴狐。」

 

「嗯?」

 

「你一直都待在這地方等我嗎?」

 

聞言,琴狐搖搖頭想了想又點點頭說,「這樹下面是我母親長眠的地方,我每天都會來這……」頓了頓並不去說每天來這是為了什麼?怕寂寞?還是想要當期盼已久的身影一出現時自己就能察覺?亦或兩者都有?

 

琴狐又往鹿巾更靠緊,他再說,「你剛剛在底下看見我的地方是我和母親一起住的洞穴前面,當然,那洞穴現在只剩下我在住了。」

 

聽得琴狐如此說,鹿巾泛起陣陣心疼,即便自己在這大地上走得艱難,但去了很多地方遇上各種獸類看遍四時風色,雖說凶險有之,雖說他還是覺得若能安靜待在一地是極好的,就好比琴狐這地方,但他總覺得,若以琴狐來說,與其待在一地,他會更想奔放於天下的。

 

但這頭狐狸卻為了等著自己,長年困守在這孤獨境地。

 

「琴狐,對不起,我讓你等了太久。」

 

「鹿巾……」

 

「琴狐,你想去別處走走嗎?」

 

「別處?」

 

「對,離開這裡,我們去外面的世界,去天下。」

 

「外面的世界……那你……」

 

「放心,我會一直陪著你的,我帶你去你想去的地方。」

 

聞言,琴狐偏頭想了想,「我要你陪我去很多地方,但……外頭我都沒見過,可能……都想去吧。」說完,琴狐有些不好意思又怕對方為難怯怯地看著鹿巾。

 

「哈,那我就帶你去很多地方,更帶你去看所有我走過的地方。」

 

「真的嗎?」

 

「真的。」

 

「一定?」

 

「一定。」

 

琴狐聽得鹿巾答得斬釘截鐵,他開心極了,有種想要迫不及待馬上動身的感覺,但心裡卻另外有一種聲音在絮絮叨叨著。

 

「鹿巾。」琴狐喊著,雀躍地跳起,用頭頂了頂對方,催著對方快快站起。

 

「你想帶我去哪嗎?」順著對方推動,鹿巾站了起來,又湊近琴狐蹭上一蹭。

 

「咦?你怎麼知道?」驚訝地問了,但問出後覺得這何必問呢,更覺得大概這問題又要給自己挖坑了。

 

「因為我最懂你。」

 

「……」占占自喜啊真的是占占自喜。

 

琴狐邊想著邊用頭去頂了對方一下,像是抗議又像撒嬌,這動作又引起鹿巾的一陣笑。

 

「走吧。」鹿巾覺得吧,這狐狸逗著雖有趣,但還是要適可而止。

 

「喔,好噠,我帶你去看看我住的地方。」被鹿巾這一說,琴狐把剛剛的羞惱瞬間拋去腦後,他轉了方向面向那棵不知生長了多少歲月,此時還是綠澄澄一片的楓樹,相準了樹枝方向伏低身子正要往前一躍,就在動作瞬間猛然想起這某鹿在身邊啊。

 

於是他有些沒底氣地朝鹿巾看過去,就見鹿巾持著一臉我就看看你平常都在做些什麼危險動作的表情看著他,琴狐瞬間乖巧站好後說,「我……我們走山坡下去。」

 

「嗯。」得言,鹿巾收回神情用鼻頭去抵對方的,率先往前走去。

 

琴狐被抵了鼻子,那被抓現行的怯怯瞬消而去,他開心小跑上去又挨著鹿巾蹭來蹭去,他忽然想到什麼地仰頭看向對方,「不對啊,你怎麼會說狐狸語?這不是夢中啊,我應該要聽不懂你說的話的。」

 

鹿巾得了這問題,只瞇眼溫情一笑,他說,「我還在想你什麼時候會發現這問題呢。」

 

「所以?」琴狐好奇極了,用頭去頂了頂對方身體以示催促。

 

「我去過很多地方,在那些地方和其他獸類學了不少話,不然怎麼問有沒有誰看到你呢?」

 

「哇,這麼厲害啊!」

 

「若是你也能學會的。」

 

「真的嗎?那你教我。」

 

「好。」

 

「還要跟我說你在路上遇見的各種事情。」

 

「好。」

 

「鹿巾。」

 

「嗯?」

 

「你能找到我真是太好了。」

 

聞言,鹿巾一臉寵溺地看著對方,他說,「我也這麼覺得,能找到你真是太好了,琴狐。」

 

 

未完待續》

 

 

─────本來應該要是完結篇的碎碎念─────

 

 

如上,就……鹿狐又自行加戲,所以篇幅繼續加長(抹臉

 

風濤十二樓那段是對當初鹿狐上天下一品交予信咪那兩樣東西的前情做了敘述,至於到底鹿巾撞見什麼就容後再說,卦象的部分是看著原劇鹿狐本來都要五兩了,結果忽起卦象沒五兩成的一點小怨念,也是手癢想自個也讓鹿巾看個卦。

 

卦象是網路上看了數則卦後決定的,卦辭出自易經序卦傳,原劇裡的山水蹇之卦辭也可以在序卦傳裡找到,有興趣的人可以去找來看看!那麼卦意比如梅花啊回家啊什麼的是我自己強行解釋請勿深究(

 

對於終於讓他們見面了,我實在太高興了,雖然離我想要的完結還有一長串,但至此也是一種圓滿,我還是喜歡看鹿狐談情說愛啊,就算目前只是動物也是很開心噠。

 

至於不知道有沒有人疑惑他們(動物)的年歲?其實在這故事裡,他們經過多久才輪迴,鹿巾找了多久才找到琴狐,其實我不太想要給個太明確的定論,當然尋找的日數其實可以從一些蛛絲馬跡看出來並計算出,但就容我留個隱晦的空間吧,至於輪迴吧,我覺得見仁見智,可以很多年也可以才幾天或幾個月,雖然如果要我想,最好他們隔天就輪迴隔天就見到面最好(

 

但世事從來就不是那麼簡單的,即便見到面也還有些課題要去克服,但我相信無論哪裡,鹿狐雙驕始終就是鹿狐雙驕,雖然我知道我寫的鹿狐和很多人心中都不太一樣,但就容我繼續OOC下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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