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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

  白蝶輕展翅往半空搧動翅膀,成群繞旋著舒龍箜魁。他處在蝶漩之中仰頭看著將他頭頂的天嚴密遮擋的群蝶們。
  「老夫活了這麼長歲數,還真是頭一回被這似花似蝶包圍著呢。」
  隨舒龍箜魁語句而落的是在瞬間白蝶紛紛化為槐花往下墜去,如降了場槐花雨;只是當花朵將觸塵泥,槐枝揮舞捲起一陣風,將花兒們全數又捲回枝椏上,完好無損。
  「嘿嘿,看來槐樹很喜歡魁老。」原無鄉看著槐樹難得對誰這般親暱的舉動,大感驚奇。
  「哈,想來老夫與這小友已認識數百載,只是鮮少一聚。」
  「原來魁老與槐樹本就相識?」聽聞舒龍箜魁所言,倦收天與原無鄉對視一眼,他摸了摸正伸長枝幹湊向他臉頰輕柔碰觸的槐樹,「乖。」
  得了一句褒獎,槐樹開心地抖了抖枝幹,有槐花瓣在空中凝成一個笑臉,片刻後,瓣瓣散化煙塵繽紛而落。
  「還鮮少聽你稱讚誰呢,真難得。」
  倦收天才轉頭就看見原無鄉張大了眼睛瞧他,又聽那言語,他輕抿起唇,道,「你也很乖。」
  「咦,什、什麼?」
  「哈,無事。」
  有些懷疑自己方才究竟是看到、聽到什麼的原無鄉,心裡不禁想,眼前這廟靈不知從何時起竟是越來越放得開了呢!想最初雖對他很是溫柔照護,但言行舉止還是有幾分嚴肅拘謹,原無鄉本以為這就是對方的性格使然,改不得,他亦沒有想讓對方改過;經過三年相處後他發現,確實也是性格使然,但有時又有些出人意表的舉動讓人不由得羞赧。

  有時總想著,是不是在這廟靈的心裡還有另一個他存在呢?

  「咳……老夫並不想打擾二位,只是這日頭將至一日中最熾盛時候,要是錯過了,你們明瑕廟就又得多招待老夫一日了。」
  「豈止一日,若魁老願意,要多待幾日都是沒有問題,只是就怕您老人家歸心似箭;不過這日照熾盛會有什麼事情發生嗎?魁老刻意來此想必是有要事!」或許是舒龍箜魁予人在親切和藹中又有些跳脫塵俗窠臼之感,讓原無鄉自然而然地無有太多拘謹,亦忍不住調侃以回敬。
  可該談正事時原無鄉還是知道得多有收斂的,畢竟這時常在各妖靈精魅間聽得其名又修為不知有多精深的大人物會出現在這樣的邊陲小廟,必不會只有參廟如此簡單。
  「確有要事,但也不過就是讓槐樹小友帶我們去他地底密窟走走,你們不必太過緊張。」
  「地底密窟!」倦收天與原無鄉異口同聲地複述了舒龍箜魁的話,原無鄉更還有些發顫音地就他所知問了話,「倦收天曾說過故事,就是、就是……久遠前的那些事……所以地底密窟就是那些被……呃,帶下去的……最後在的地方?」
  「是啊,是那些被帶下去的……被慢慢消化的地方。」舒龍箜魁聽原無鄉問話的聲音有些抖,不用問也知對方想到了什麼,不知有意還無意地將最真實的狀況描述出來。
  「嚶……那、那敢問魁老,那地方現在是、是何模樣呀?該不會滿地……」即使原無鄉努力克制還是忍不住小小驚呼出聲。
  雖然覺得自己前世是個道士,今生也打算進行修練以求能長久陪著倦收天,卻還是對見到無具生息的屍體或骸骨感到不太適應的自己實在是有欠磨練;但一來那段受託入山的過往只聽倦收天說過故事,這三年來遲遲未夢見便難復記憶,前世到底見沒見過如何反應全不知道,且想著這一具具白骨代表著祂們曾經活蹦亂跳地在這大地上生活過,而今了無生機地躺在那,原無鄉心裡難免覺得感傷;就算他知道若這些人未被吞噬也活不了那麼長時間還是免不了為他們難過。
  「你回來後也為他們辦了幾場超度法事,更日日在槐樹下持咒誦經,想必他們也都已安息了。」雖原無鄉看上去是怕的,但倦收天比誰都明白身旁人真正在意的是什麼。他將仍摟在原無鄉腰間的手再施上些力讓對方更靠緊自己,摸上了有所感知朝自己轉過來的臉蛋,輕聲安慰,語氣柔和溫緩,暖得讓原無鄉本因想起這些而糾結的心一點一點舒展開來。
  「倦收天……」
  「這點你們大可放心。三年前倦收天那一劍除了破除小友受血氣、殺氣所滋養起的殺戮心外,更替他除了趁隙附著其上的魔氣所孕育出來之分靈,那些因分靈造殺而被束縛在密窟的怨靈也在那一劍下得到超脫。再加之原無鄉後來行的法事與誦經,再怎麼根深蒂固的怨念,也早已得到昇華,現下無論是密窟或地道,應都是無有半點留存才是。」聽倦收天言語,舒龍箜魁才明白過來令原無鄉顯得有些退卻的真正始末,想著方才自己雖未說出卻在心底誤會了人家,過意不去,他換去方才那有些戲謔的語氣,溫言解釋,將事情經過道出一二。
  「魔氣孕育分靈?」倦收天與原無鄉不由得為此消息同皺了眉頭。

  魔王未死受封在未知境地的事情大概在琴狐與占雲巾寄信來言那鄰河小鎮魔亂一事後,不知由誰不知從何處將訊息傳出,那消息一出如同雪崩般幾乎轟遍所有非人族群,天下登時一陣大亂。其中尤以眾妖族反應最劇,畢竟當年平定魔禍的主力軍便是由群妖所聯合組成。
  多年來眾妖族對於自家先祖竟然在除魔後反叛當時率群妖作戰的舒龍族遠祖感到愧疚,日後但凡遇上與舒龍族有關的事情或紛爭,能避不迎、能退不進。這讓舒龍族在當年參與戰爭元氣大傷後得有一段極長的復甦時間,更因此成了南疆眾妖族間勢力範圍分布最廣的族群。
  可此事傳開後,即使再怎麼因為自家祖先當年造的孽而感愧疚,還是得打破不對舒龍族多有叨擾這樣一個長年在各妖族間形成的默契。陸續有妖族派使者前去舒龍族問詢,可他們得到的答案都只有——據舒龍族史記及相關典籍所記載,魔王已歿,關於魔王未死的消息也是這幾日才知曉。
  若要再進一步問那博古通今、舒龍族前任族長的下落,得到的答案皆是,「魁老修為精深,行蹤不定,眾狐民盡皆難以預測。」令前來的使者們難以再問出更多。

  故此魔王受封後究竟如何,封印已長久還能有多少作用?這種種問題,令各妖靈精魅無不膽戰心驚;更何況人類小鎮及各門各派連連出現查不出原因的魔染事件,也令人族各家開始有所警覺。而今倦收天與原無鄉聽聞魔氣竟還能孕育分靈操控宿主,莫不變了臉色顯得憂心忡忡。
  「這樣對整個天下生靈影響巨大的事情,我和倦收天既然知曉了,便斷不能袖手旁觀的!魁老,若有什麼需要我倆之力,還請相告。」原無鄉看了一眼倦收天,在得其更進一步的授意支持後,極為認真慎重地對著舒龍箜魁言說。
  「其實,嚴格說來,你們從未袖手旁觀過。」
  「咦?」
  「哈,隨老夫來吧。」
  經舒龍箜魁一說,他們才發現在槐樹樹幹前的泥土地上不知何時浮現了一陣法圖騰。槐樹將沾滿泥土的樹枝伸長湊向原無鄉,在他身前小心地抖了兩下,活像偷玩泥巴被當場逮到的孩子。
  「哈,沒關係。」想槐樹在這世上雖生長了數百年,可自從三年前元神被毀後重新修練,方才又聽魁老所言,在那之前的槐樹靈是受魔氣分靈所控,分靈在三年前讓倦收天一劍給滅了,無可避免地連帶毀壞槐樹大半元神,想來那數百年的記憶也是殘留不多;難怪他時常覺得獲得新生的槐樹像極了孩子,現在想想,也還真是個孩子心性,說讓畫陣圖定是又連帶玩了起來。
  原無鄉這麼想著,他伸手替槐樹輕拂去枝上殘泥,就像父母替孩子抹去臉上髒污那般,他又往陣圖旁看了看,果不其然,在陣圖旁多了四個小人偶;泥土人偶又高有矮,最高的兩個瞧頭頂所戴髮冠,是他與倦收天,而站在他倆前面緊挨著,身形明顯矮小許多的定是槐樹靈他自己了。
  「哈哈,看來老夫也有泥人偶分身啦,甚好甚好。」舒龍箜魁蹲下來靠近那個面對著三泥娃娃、身形看來最為健碩的泥人偶,饒有興味地欣賞,忽然偏頭想了想伸手從袖袍間掏出一瓶罐,將瓶中閃亮晶瑩的粉末平均倒在四個人偶上,「這就當老夫與兄長之回禮,此四人偶便莫再移動了,即使遇雨也無大礙,或許日後能有用處。自然,無用武之地是最好。」
  一切動作完,舒龍箜魁率先踏進陣法圖騰,不過頃刻就已消失身影;倦收天與原無鄉見狀,也不耽擱地一齊踏入陣法圖騰,消失得無影無蹤。

  「咿——呀——」在此時間,忽有童稚聲音響起,只見槐樹周身冒起點點瑩光最後凝聚成光團,咻得一聲亦飛遁入陣法圖騰裡。

  當原無鄉以為這通往地底密窟的地道將是黝暗無光時,突然有光團從他們行過的後方疾速飛掠而來,更有聲聲呼喚不斷從光團中發出。
  「倦倦!鄉鄉!杯杯!」
  「咦咦?這是?」原無鄉好奇地看著正朝他們逼近的光團。
  「哈,是槐樹。」
  「是小友來啦!想當年我倆初遇,你還是個剛長沒多高的樹苗,這座大山亦還未長得這般雄偉好看呢!」
  槐樹靈開心地喊著他們的名字,急衝進知道是他便張開雙臂相迎的原無鄉懷裡,把人都撲倒了!
  「哈哈!這孩子真會撒嬌!」感覺到光的熱度磨蹭得臉頰暖暖的,原無鄉輕撫光球,語帶寵溺地說著。
  槐樹靈將原無鄉蹭得兩頰泛暖,又轉在胸膛滾了幾下才心滿意足地轉移目標飛往倦收天那,同樣歡快地在倦收天臉頰、胸膛蹭上蹭下,最後繞去舒龍箜魁周身飛旋。
  「杯杯!杯杯!」
  「哈哈哈,小友,你這唸字發音得再多練練呀,是『伯伯』才對!」
  「杯杯!」
  「噗!」
  「咳……魁老,我和原無鄉會再教導槐樹,您老人家放心。」
  「唔,也無妨,小友開心就好。」
  「嘻嘻,杯杯,開心!」
  「好,老夫也開心。」

  這般笑鬧著,舒龍箜魁一行在光球照耀下順利地走過彎繞曲直的地道,直往密窟而去,當他們一踏入密窟就被眼前所見震攝住了。
  「哇!這才真的是別有洞天啊,槐槐,沒想到你這密窟如此之大,塞一個明瑕廟完全沒問題!」原無鄉忍不住走前幾步四處張望,一會看著牆壁上那一點一點綠光苔直呼這在他天下遊歷時可從未見過;一會又看著長在石壁邊角的不明植物說這外形怎麼那麼像他種在後山田地裡的紅蘿蔔。
  而當原無鄉走到洞穴中央一抬頭看,瞧見的是閃耀瑩瑩白光的光球漂浮在半空。
  「槐槐,這光球是什麼呀?魁老,你知道嗎?」
  「待老夫看看。嗯嗯,雖然尚是年輕,但在你倆的照護之下,成長得很不錯。」
  「照護?我和倦收天並未照護過……」原無鄉正要說出他字,卻見槐樹靈在白色光球周旁繞來飛去,甚至竄進光球裡又竄了出來,他才發現這槐樹靈光團跟這白色光球所閃耀的白光是全然相同的,「莫非……這也是槐槐?」
  「嘻嘻嘻,鄉鄉聰明,槐槐,是槐槐!」槐樹靈說話間,忽然快速地飛往遙遠一角又飛掠衝回,直直撞進白色光球裡。
  隨著這一撞擊有白色燃燄四濺,雖像極了熔岩噴灑,但沾上身卻無任何灼熱刺痛感,反而有種柔滑冰涼的感覺,更帶有槐花味。而倦收天和原無鄉尚來不及反應,就見撞擊後這兩光源竟是融為一體,還來不及為槐樹擔心呢,白色光球在半空逐漸變大再變大,成了人類三歲孩童模樣。
  「哈哈——鄉鄉叫我槐槐!」隨著這聲高興呼喊,人形光球轟得一聲散去了,有三歲小童穿著槐樹皮、槐樹枝與槐花所製成的衣裳漂浮在半空朝原無鄉飛撲而去。
  幾乎是反射性的,原無鄉張開了雙臂將小童納入懷中抱好,有些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小男孩又去瞧舒龍箜魁反應,見對方雖一臉欣慰卻無半分驚訝,他便知這看來瞭然於胸的老者定是知道些什麼。
  「魁老……」嘴裡喚著魁老,卻是轉頭看向倦收天,當他看見對方也與他一般難掩驚訝在臉上時,才稍稍覺得舒坦些,至少不是只有他一個對將發生的事情毫無所知。
  「哈,你倆莫急。」舒龍箜魁看著槐樹靈向原無鄉撒嬌完又飛去拉倦收天的手,將他們拉在了一塊,隨後仗著自己能飛,肆意在兩者間垂直地撲爬打滾,忽然生出若他與哥哥也能領個孩子來養似乎挺不錯的念頭來,若不是原無鄉那一叫喚,他大概便要陷在自個兒的浮想聯翩裡了。
  待一回神,連忙說了莫急去掩飾不小心的因幻想而走神,舒龍箜魁向槐樹招招手又伸長了雙臂表示要抱。槐樹一見,開心地拍了拍手就竄進舒龍箜魁雙臂之中,任對方一臉慈祥地看著自己。
  「原無鄉,你在旭霞山這三年來除了修行除了廟裡事務,可還有什麼發現嗎?比如今年的旭霞山與去年的旭霞山可有什麼不同?」舒龍箜魁抱著槐樹靈走向倦收天與原無鄉,嘴裡問著的話看似閒聊卻又似乎別有意涵。
  「這……若真要說有什麼顯著不同,最明顯的便是那些個栽種的作物,今年的收成比前兩年好了許多。不,更該說是這三年來年年漸好!啊,更還有啊,倦收天你發現不?山裡的小動物不只越來越多更越見長健壯了,半山腰那處土地爺爺廟不是住著石虎一家嗎?那家便是如此;還有上次救援回來,咱們放養在後山的刺蝟阿健也是這樣……」
  說著說著,原無鄉開始在倦收天的一一點頭表示同意下,列舉出他的發現來。比如他本覺得山裡樹木在三年間好似茁壯了不少,但轉念想樹的生長並非肉眼可輕易看出的,這樣的發現便讓他自己列進想太多的範圍;而今舒龍箜魁一問,想到山裡的種種變化又想到他平日時常在山裡來去所關照的樹木們,原無鄉才確信自己所發現的是真真實實在這座大山裡所發生的事實。
  「咦,該不會這些都與槐槐的成長有關?」想著魁老所問三年,又想到槐樹新生也是三年,原無鄉不禁將這兩點聯想在一塊。
  「槐槐、槐槐——」聽見原無鄉說出自己名字,槐樹靈身影瞬消,再現時已被原無鄉在有所感應時,下意識地伸出雙手抱在手上。
  「哇!槐槐你連這也會啊!」
  「也會!也會!」
  「哈哈,倦收天,你看我們的槐槐多聰明吶!」
  「哈……」倦收天才要說些什麼接話,就聽得舒龍箜魁不知是有意還是無地咳了一聲。
  「咳!」看著三個小輩皆把注意力擺在自己身上,他轉過身故作神祕地來回走著,娓娓道來當年事,「那時候啊,老夫還是個剛滿兩百歲的年輕狐妖,為了……為了些事情離開舒龍族去往天下。在那日因一時興起想看看曇瀧大地極西之界究竟生何模樣,於是一路西行,直到在能聽見海濤波聲處,看見一座從不曾在任何書冊上被記載過的新生小山。老夫忍不住好奇便入山漫行,直到在一處有微光灑落的樹林裡遇見小友,更遇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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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逄紫霙 / 雪千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