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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

  輕嵐晃漾憑風散,層雲捲湧破天暗。
  日陽燦燦華光耀,與爾共道賞朝顏。

  一金一銀的身影相依站在懸崖邊,同看眼前這雲翻成海、曙光浩瀚的景象。他們默默無語,心中滿盈著受晨暉籠罩全身的光明感與為美景震撼的悸動。
  「明明自和你重逢以來,只要不是雲遮霧掩、刮風下雨,我幾乎天天陪著你看日出。三年了呢,竟然一點都不覺得膩。」原無鄉看向倦收天瞇眼笑著,說得是肺腑之言想到什麼便說什麼,未摻其他;但聽在他陪著的人耳裡,卻生出另種意味來。
  「哈。」倦收天以笑代回應,這笑中有著深深的滿足,他將原無鄉摟了過來,憑著心中想望,他湊近原無鄉耳邊輕聲說道,「這日出因你而更具意義。」
  「倦收天……」吐在耳旁的熱氣明明只如平常,卻讓原無鄉有種自己的耳朵快要被蒸熟的感覺,且發熱發燙不只一處地方,連臉頰也竄起高溫。
  當倦收天拉開了些他與原無鄉的距離,入了眼界的是對方兩頰冒紅的模樣,「人家兔子是紅著一雙眼睛,你倒與眾不同,紅了臉頰。」
  「什麼?你這是拐著彎說我是兔子嗎?我哪像兔子啦?」初聽這話還有些雲裡霧裡弄不清,細想過後倦收天這是變著方法調侃自己來著!
  「就從那日早晨我瞧見你抱著根紅蘿蔔不去皮直接生啃開始,便如此覺得。」倦收天忍著笑故意將讓原無鄉大為羞赧的那日早晨復述,毫不意外地看見懷中人的臉色又更豔上幾分,奼紫嫣紅都不足論。
  「你、你、你……」你了半天說不出話,原無鄉左思右想才要反駁,剛要張口辯解那日不過是和倦收天整夜暢飲,醉糊塗了又睡了大半夜肚子餓,才摸到廚房胡亂抓著東西就往嘴裡塞,哪知道竟是根胡蘿蔔啊!這句句話語都還未說出,就讓一聲鳥鳴給截斷了。
  他們齊齊轉向鳥鳴來源處,見一雪白飛鳥越過雲海穿過光浪,筆直地朝他們飛來。
  「啊哈,原來已經到時間啦,有鹿巾在果然都很準時呢!」原無鄉伸出了手卻不是做著讓飛鳥棲在手臂的動作,而是攤開手、手掌朝上地等著。
  就見飛鳥臨到原無鄉手掌上空時,牠收翅做著降落停棲的動作,卻在腳爪將觸到原無鄉掌心那刻,一陣光芒點點自飛鳥身上散溢。那鳥兒化為了一封書信,信封上寫有倦收天和原無鄉的名字。
  「看這每筆劃都像要搶著竄天的筆跡,這次的信包準是琴狐寫的!」原無鄉邊拆開信封將信紙拿出,想鹿狐這對在性情上還真是南轅北轍,一個沉如山嶽另一個變化無窮,這是多大的差異啊,但他們還是能相處得那麽融洽,真讓人佩服。
  將信紙從信封內拿出,看著那摺得方方正正,甚至可能還用紙鎮、竹尺之類壓過的痕跡,原無鄉和倦收天靜默相對,「噗,這不用猜一定是鹿兄的傑作。」
  「哈。」僅以笑聲代替附和,倦收天看著原無鄉整個被逗樂的模樣,他的臉上不由得起了寵溺的表情。倦收天攬著原無鄉的腰,引著對方轉身往山道走去,雖明瑕廟並無有尋常香客來訪,但日常例事還是不能少;更何況這三年間,明瑕廟在他與原無鄉努力之下,已逐漸恢復往日模樣,在這段期間中更陸續幫助了一些落難的妖精鬼魅解決棘手問題。
  明瑕廟三字雖在人類間傳不過百人,但在其餘族群那已是小有名氣。從今年起,開始有香客到訪參拜甚至住宿,倦收天和原無鄉要做的工作自然也就更多了。
  維持每日同賞日出,是原無鄉發現了倦收天愛初陽曙光成痴的堅持。倦收天憐他此生與前世不同,修行未夠,許多人類該有的作息還是得守著,這樣連連早起睡眠不足對身體也是有害,幾次欲阻;卻發現他這伴侶隔了世後,似乎把那如水的性格也轉強硬不少,不聽他勸就罷,甚至還生了場不小的氣。
  倦收天向來不擅長哄人,原無鄉生氣了不搭理他,他便就渾似無事發生般在原無鄉身邊跟前跟後。
  他倆的相處在這三年間透過原無鄉的試探,更透過記憶漸漸補齊,他們終是在進退間摸索出了適於彼此的方式。倦收天看著原無鄉從最初的時常尷尬以對甚至希望獨處,慢慢變得會調侃他、向他發脾氣到毫無顧忌地跟他撒嬌央求;這三年的磨合,倦收天並不知曉於常人來說究竟尋不尋常,他只懂得歡喜,歡喜原無鄉又回到他身邊,心安理得地受他照顧更也配合著他的興趣愛好照顧著他。
  他們自然而然地配合著步伐,原無鄉專注地在行走中讀信,查看鹿狐寄過來的小玩意兒;而倦收天便在旁引領,更時不時說上幾句以表贊同。

  這塊向陽坡地便是許多許多年以前,從南疆沼澤地遷徙過來的部族為了壓制槐樹,聽聞道長——原無鄉前世——指示前來伐木的地方,也可以說是倦收天在化為寺廟之靈前的原生地。當年族民依照交代,並不過分濫墾濫伐,取最少的木材量倚仗精準工法蓋廟;可範圍仍因需向陽之地的木材而有所侷限,作業過後,這塊地方便沉寂了一段時間。
  數十年後,族民們在鋸木後種下的新樹苗漸漸成長茁壯,此地才又慢慢地恢復生機;但或許是槐樹當時的陰邪之氣太重,即使因是向陽地那氣息侵染不得,可也造成這整座大山的生靈皆成長緩慢。
  待到後來占雲巾與琴狐受得原無鄉委託來此一探究竟,才破了槐樹以陰邪之力構成的結界。最後事情圓滿收場,槐樹得保生機再度修行,旭霞山也重見天日,居於此的眾生靈才隨日月精華的沐染恢復原本生長速度。
  一直到三年後的現在,當倦收天與原無鄉行坡道往明瑕廟去,兩旁樹木雖皆生得不算高大,但滿處的綠意盎然、花團錦簇再合上朝暉耀目,旭霞山,終將名符其實。

  而當原無鄉將手上鹿狐寄來的東西全數瀏覽過一遍時,他們已經走到明瑕廟對外開放的大門前。
  「倦收天你看。」說著你看,原無鄉從信封裡拿出一片紅得如剛新換了顏色的楓葉在手上,「哈,之前和他說旭霞山變得有多美,這琴狐除了恭喜外還順道吹噓說他和鹿兄終於抵達的湯問夢澤有多好看如仙境。我故意說不信,他就開始寄了這些經術法保存的落葉落花來,這楓紅啊,我們和他們開始通信也有三年了吧?一季一信,這寄來的楓葉始終紅得那麽好看,這也太神奇!」
  將楓紅拿近了左右翻看,雖故意和琴狐在信中抬槓,但其實單看這每次寄來的紅葉,片片皆紅得如此均勻好看,原無鄉不由得在腦中依著琴狐曾在信中描述的楓樹模樣幻想了起來——都快跟湯問夢澤最高樓閣一般高的樹身、樹蔭下涵蓋範圍長達數尺,更莫說滿樹紅葉散發柔和的朱紅光輝,這樣的楓樹美得讓人快要難以想像。
  「哈,看琴狐說得我都想去湯問夢澤走走了……」將楓葉收入信封,又拿起其他花葉觀看,雖說是難以繼續生長才落下的花葉,那色澤仍是鮮嫩欲滴,看得原無鄉生出了若能去湯問夢澤走走該有多好的念想。
  聽得原無鄉的話,倦收天心下一緊。他是明瑕廟的化身,從古至今還未聽過哪座廟的廟靈能遠離本體遠遊的,因此陪著原無鄉去湯問夢澤的可能是不存在的。從他們重逢的第一天起,倦收天就想過這個問題,若原無鄉哪日山上待得悶了想遠遊,若為對方想,他不能說不,但於心於情──他怕與原無鄉再分離。
  倦收天曾想原無鄉因也有想過這些吧,有時看著對方陪他站在山崖遠眺,那目光非是放在日出的浩瀚而是遙遠的彼方,幾次欲問卻又不想開口,看著原無鄉遞過來的疑惑目光,他最後皆只能以笑帶過,而今聽見這樣的話語……
  「原無鄉,你……」
  「若等魔禍平定,舒龍族可助二位完成心願。」倦收天還在猶豫該如何說,便有一蒼老但飽帶精神的語音從前庭傳來。
  「咦?舒龍族?老人家,您是誰,跟琴狐又是什麼關係?要助我們完成心願,您是說您有辦法讓倦收天安全無虞地離開本體、能遠遊,且順利回歸嗎?」看著不知何時出現在前庭的老者,那與琴狐略有幾分神似的容顏,又聽他主動提起舒龍族,讓原無鄉不由得聯想在一起。聽著對方說可助達願,這份心願他曾以為沒有實現的可能,如今對方初次見面便主動提了,還說得如此有自信,原無鄉不禁燃起希望忍不住問上許多問題,尤其是關乎倦收天的安危,那是重中之重必得問清楚的!
  「哈,年輕人好眼力!老夫乃舒龍族前任族長──舒龍箜魁,老夫上有一兄長在湯問夢澤醫館行醫,名為舒龍箜凰,這事鮮少外傳。」話到兄長那詞時,倏地有結界迅即張起,其範圍只一瞬間便蓋住了整座明瑕廟,「至於舒龍琴狐那狐崽子嘛,是老夫的不肖孩兒,排行第四。」
  即使是原無鄉這修行還未到家都能感受到結界張起所帶來的壓迫感,他暗吞了口口水,想面前這老人一臉和藹溫善,但不過如無事般張個結界就能帶給人如山嶽般沉重的壓力;可原無鄉長年來為了追尋記憶天下流浪,人間百態他早見得多了,就算總被嚇也因經歷得多膽子長堅實了,這樣陣仗於他來說倒也不難適應。
  「呃,原來如此。只是老人家不好意思啊,並不是晚輩要故意不相信您說的話,但、但我和倦收天畢竟沒見過舒龍族前族長,琴狐他父親也只聽琴狐提過,容貌未識;您與我們初次見面又突然張了這麼個結界,您剛也說了魔禍,雖這三年光忙著重建廟宇沒出去過,但也聽了不少消息……」說了長串,原無鄉停下來稍微喘了口氣,倦收天見狀雖知對方是刻意停頓,但也忍不住地伸手拍了拍原無鄉的背。
  「是啊,有不少鄉鎮出現與那臨河小鎮相仿的事件,人類各門派中開始有風聲四起,更有的遣派弟子前往調查卻反成了魔氣的先遣兵,已有幾個門派被滲透而不自知。」知曉原無鄉的停頓是為測試他願意說出多少事情來,舒龍箜魁來此本就只為了談合作,既要對方相助就得拿出誠意來這點,即使身為長輩還是得有所遵從的。
  聽得這樣消息,倦收天和原無鄉對望一眼,「這和我們從那些前來掛單住宿的香客口中聽見的是一樣的,那你們沒有想過要提醒嗎?」想著與自己同為人類的各門各派可能將有大災發生,原無鄉便不由得起了更多憂懷。
  「雖然有我那狐崽子的所為,由老夫來說這句話似乎不太妥當,但人妖有時確實殊途,更該說,即使是舒龍族……也自顧不暇。」舒龍箜魁在說話間難得地斂了那雲淡風輕的態度,首現凝重表情在倦收天與原無鄉面前。
  「老人家,你意思難道是指……」
  「耶——若像爾等這樣的晚輩,普遍喚我魁老,若你倆不介意,也如此稱呼我就好。至於舒龍族的事情,老夫不願透露太多,更望你們也別對我兒提起老夫今日前來的任何經過。」舒龍箜魁舉起右手食指比在雙唇前,看著眼前兩小輩聽他說完後面有糾結,知他們定是為了不願對摯友有所隱瞞。但就算欣慰自家孩子這出門在外還交到不少好朋友,他也不得不硬起心腸地去要求,「他們如今在湯問夢澤好好求學,精進實力與明瞭始末才是重點。未來的勘魔大計比現在的舒龍族更需要他們。」
  「這……可魁老……」原無鄉為著魁老這段話揪心不已,雖未曾踏足,但無論在言談抑或書信,琴狐皆曾向他與倦收天說過舒龍族雖然有些事情他不想多說,但其餘大部分是如何如何美好;而那些琴狐不想多說的,對方始終定位在不懂事的兄弟紛爭,可如今聽魁老之言,雖只寥寥幾語,他已能猜出這一切必與那魔氣無聲侵染有關。
  原無鄉幾乎能預想當琴狐發現真相時會有多懊悔當初沒留在舒龍族幫忙,於情於理他都覺得不該瞞;可轉念想,魁老說得一點都沒錯,若為大局想,現在讓琴狐與占雲巾去到湯問夢澤好好培養實力才是最重要的。
  「你放心吧,小娃娃,舒龍族的事情,老夫還在呢!明面上我是退下不願多理,但其實已多有部署。老夫雖身在外,可眼線和幫手多著呢,儘管都及不上那狐崽子,但狐多勢眾啊,撐到琴狐和他道侶學成歸來那是綽綽有餘的!」舒龍箜魁收去方才表露的愁苦表情,隨話語吐出更顯曾任一族之長的運籌帷幄與自信無匹,意圖讓還在猶豫著的兩小輩放心。
  雖然眼前這老前輩說得極其自信,但原無鄉還是不免擔憂,他轉頭看著倦收天,拉拉對方衣袖。倦收天見原無鄉做此動作便隨即意會,這是原無鄉對他難得的央求。這三年來的相處,原無鄉如此舉措並不多見,但倦收天仍是注意起留意下了,每當對方做出這樣動作時,他給出的答案只會有一個。
  「憑你感覺去做選擇便可,無論你作何選擇,身旁必定有我。」
  「倦收天……」
  「嗯,有任何事,你我一起擔著。」
  「……嗯!能有你陪我真的太好了!」
  「哈!」聽見原無鄉這句太好了說得發自肺腑,倦收天不禁更為開懷,他知道無論未來如何轉變,他與原無鄉都是會一同面對的。
  「嘿嘿!」有滿滿的喜悅在原無鄉內心蒸騰,這三年來,雖這廟靈有時話少得極其可議又時常嚴肅認真,有時候還很固執,但對他是真的好,關懷從不間斷;而如今他這樣支持他,想著方才對方說的那些話,原無鄉內心一陣激動彷彿受到鼓舞,他主動握住了倦收天的手。

  雖然今生初會時,原無鄉十分主動地靠近倦收天,但那是帶上了些試探,想知道對方真如夢中那般對他那麼好嗎?後來夢境得到驗證,原無鄉反而有些不好意思了,覺得自己好像利用了前世的自己來得到倦收天的愛,而這世的他根本還沒有為對方做些什麼。
  有了這樣想法,原無鄉開始為著對方的關懷舉動感到侷促,但他知道若貿然疏離該要惹倦收天難過的,於是他逼著自己去忍耐。後來因著倦收天的真誠以對那樣的不知所措消失了,卻取而代之的是原無鄉無法主動做出任何關乎情愛的舉措。
  身邊人這樣地糾結難安,倦收天自然是有所覺的,但他不願逼迫更不想讓原無鄉為了安撫他而勉強自己把話說出,於是他選擇了等。在原無鄉身旁每日每日地照顧著陪伴著,直到今日,原無鄉的這一握竟是讓倦收天差點反應不過來。
  但那也只是差點而已,倦收天在愣住片刻後終是順著自己想望,他反手去握更與其十指緊扣。

  舒龍箜魁在一旁含笑默默無有言語,其實他很是喜歡看著小輩們的戀情能得有圓滿;尤其當種族、年歲、身分等等受到阻礙時,他雖礙於身為長輩不好主動幫忙,但私底下出的力可是半分不會少。
  他時常想,若他與哥哥當年能有這樣一個長輩為他出謀劃策,或許哥哥就不會離開舒龍族,雖說兄長的離開並不只因為這樣原因,但絕對是其中很大的一個關鍵。雖然如今他覺得這樣與兄長相處也是挺好,像今日早晨又邀得哥哥與他一同用早膳了,若不是要處理封印的事情,他才捨不得將兄長拋下呢!
  想到封印想到哥哥,舒龍箜魁開始有些耐不住了,正要開口輕咳企圖引起還在深情相對的倦收天與原無鄉注意,對方卻先一步看了過來,這讓舒龍箜魁頓時覺得頗是尷尬。
  「呃,這……」
  「老前輩!」
  「哎?」
  「我和倦收天已經想好了!」
  「想好……什麼?」
  「自然是若魁老有什麼需要我倆幫忙的,必定義不容辭!」
  「哦——是這個啊。」隨著原無鄉將話說完,舒龍箜魁的困窘消失了,那底氣騰騰冒了出來——果然對上這樣心慈不爭的人,先展弱處還是最有用的!這般想著,舒龍箜魁忙把說出舒龍族還有自己暗中盯著時的意氣風發收起,再輕顯弱勢,「老夫確實有一事要向二位請託,但在此之前,可先讓我看看槐樹那孩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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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逄紫霙 / 雪千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