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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房門外傳來了雖經刻意壓抑但仍聽得分明的耳語聲,兩種截然不同但卻同樣稚嫩青澀的童音,相互推卻,都有些疑懼但怎樣也掩不了話語中的興味。

 

「說要試試師叔身手的可是你,平時不是都說自己是師兄麼,現在該是你要帶頭示範的時候了?」

 

「話不是這樣說,師尊不是說過麼,有事弟子服其勞,這裡資歷最淺的就是你,不是你先上是誰?」

 

「什麼,本狐可是上百歲的狐仙,狐仙耶,誰跟你資歷最淺。」

「而且你說的那句,師尊通常都是在要拐人做事情的時候才說的……」

 

…………

……

 

談無慾聽著聽著有些莞爾,也有些似曾相識的熟悉,他放下手中那碗終於喝得見底的薑茶,眼中流轉了些許久不曾興起的玩味,唇上的笑是難得的顯而易見。

 

他抄起放在桌上的摺扇,踱步到窗邊,聽著仍不見停歇的小聲爭論,是真有些開懷的朗朗笑起,對於那因為自己的笑聲而立即煞停的耳語頗是滿意,反應倒是挺機靈的,心裡讚賞了句,身子便瞬移到了門邊,兩手猛一推開門飛身了出去,回了個身不意外的看見兩個童子手握木劍在窗外候著,見著自己這麼從房門出來了,都有些疑有些懊惱,不待兩童子反應,談無慾摺扇一張,斂了泰半力道橫掃過去。

 

此時日陽漸斜,谷底的天色本就暗得快,方過申時,那橘黃光線便帶著懶洋暈黃了整個空間,一大兩小在偌大的庭院裡,酣戰的暢快淋漓,時而響起童音不甘不願的抱怨聲,時而又有清脆爽朗的笑聲響徹──

 

「啊!師叔你作弊……哪有人這樣的!」

 

「哈哈,難道你們師尊沒教過麼,兵不厭詐啊!!」

 

「吼!我受不了了,小鬼頭你給我閃邊,別礙著本仙狐施展絕招!!」

 

「該閃開的是你,我是師兄,絕招當然是要我先發,師叔,得罪了,喝!」

 

談無慾站在另一端,雙手負在身後,手中摺扇輕點了點背脊,看著兩個人你擋我我礙你的衝打過來,禁不住搖頭笑了笑,心思繞轉間,身形一閃,兩手微張,手中摺扇再展,向兩人攻了過去。

 

「小猴,走西南入坤位,左足踏定,出劍……」

 

「小鬼頭,走東北入巽位,劍起平挑……」

 

手上不時的與兩童子過招,嘴上適時的提點,起先兩童子還有些半信半疑,但想著這位師叔似乎沒師尊那麼愛捉弄人,於是兩人對望一眼,順著談無慾的指點運行了起來,只見彼此出招起落間越見配合,攻守進退默契漸起,便再無顧忌,專心的依照師叔的指點運起招來。

 

當屈世途端著茶點走進庭院時,三人對招已進尾聲。

 

「喝!」小鬼頭與小狐齊聲大喊,兩劍交擊,恰恰擋住了談無慾揮來的攻勢。

 

 「停手停手,別鬧得太厲害,要是毀了這裡我還要收拾,都來歇會喝茶吃點心。」屈世途將東西一樣一樣的佈置在涼亭裡的石桌上,看了正拿著扇子搧風向涼亭走近的談無慾一眼,嘆了口氣的說,「唉,談無慾啊,你家師兄最近忙的連我煮的米飯都沒吃進去幾粒,你那個茶啊,等他今晚撥出空,你再讓他弄給你喝,現在就先將就些吧。」

 

語末,屈世途再意味深長的看了談無慾一眼,便為自己到了茶,揀個靠梁柱的位置坐下,慢悠悠的喝起茶來。

 

談無慾沒料到屈世途會有此一說,正為自己倒著茶的手一僵,幸好反應夠快即時穩住,沒釀出個話柄讓人說嘴,眼向旁瞥了瞥貌似正低頭專心吃起茶點的小鬼頭與小狐,微撇嘴,瞪了正垂眼吹著杯中熱氣的屈世途一眼,說道,「沒空吃飯,你不會綁了幾個大餅在他脖子上掛著,這樣再忙也餓不死。」

 

此話一出,不意外的聽見吃點心的喝茶的,紛紛岔了氣噴了滿地滿桌的茶水點心屑,一下緊過一下的猛咳,不時還伴著想笑又不敢太放肆全梗在喉頭的詭異聲音。

 

唯獨肇事之人端著茶杯,拿了個桂花糕,悠悠哉哉的坐在椅子上,頗是得意的看著眼前這一場劇。

 

 

皓月當空,星子燦燦,一片柔華灑覆在回家的道路。

 

當素還真乘著如此夜色回到推松巖時,早已過了寅時,踏在地上的步伐,有一絲別於平時穩健的急切,穿過屈世途與自己親手排佈的迷霧陣法,直接走進內苑,往自己房裡走去。

 

一進門只見房中的桌椅被推置一旁,那挪空出來的位置,談無慾帶著兩個童子躺在由地墊和層層棉被鋪就而成的睡鋪上,身上也是層層蓋了好幾件棉被。

 

可想而知,屈世途好友大概是把推松巖能用的被褥都拿來了吧。

 

定定的看著睡得如此安穩的三人,讓素還真一整天繃緊的心弦漸漸鬆緩下來,讓他不禁想起,那在半斗坪上的悠悠歲月,沒有清香白蓮,也沒有脫俗仙子的日子。

 

只有還真、無慾,還有那總是膽怯著卻又緊緊黏在無慾身旁的無忌。

 

他們師兄弟三人常因為無忌不肯獨自入睡,好幾次捲著自個兒的被褥枕頭,一頭窩進師傅的房裡打地鋪,因為只有師傅的房夠大,鋪著地墊以及搜刮自半斗坪所有地方的被褥仍顯寬敞,那夜裡驅寒的火爐更是難得的上品。

 

每當三人睡在一處,無忌總會纏著聽他們說說山下的見聞,憶及此,他看了睡成兩個大字的小童一眼,想必爾等,也是如此吧,對那大千世界,儘管明知總歸是條風波不寧的路,卻依舊不會減去半分好奇與嚮往的吧。

 

 

這一天,談無慾帶著無忌下山的第二天,素還真帶了滿包袱的東西回山的第一天。

 

剛踏入半斗坪時,為這有些不同平常的靜謐斂了常是掛在嘴角的笑容,沒急著前屋後院繞轉的找人,素還真走向自己的房間,推門踏入,將身上揹著的手上捧著的都安放好,他走向書桌,意料中的看見有張短箋被鎮紙壓在桌上。

 

他拿起了短箋,手指細細摩娑。

 

笑眉病了。

 

短短四字,雖可見字跡略草亂了素日穩定,但依舊蒼勁嶙峋,一看便知是談無慾的字,這四字讓素還真自踏進半斗坪便提著的心終於安穩歸位。

 

他看了這短箋許久,最後從身旁的櫃子裡摸索出了一只小盒,打開,將那紙短箋放在一疊紙張的上頭,眼神露了許多溫情的盯著盒裡的東西,手指輕撫不翻動,口裡喃喃了聲無慾,看著好一會,才小心輕緩的將盒子關上放回原位,把原本覆在盒上的東西仔細擺好。

 

素還真在半斗坪上如常生活,照常讀書練功照常吃飯睡覺,該怎麼便怎麼,只是每當夜幕低垂,他總會披上斗篷提了盞燈來到山門外,將燈掛在門柱上,從懷中掏出書,背靠著門柱坐在泥土地上,就著微弱光源,一頁一頁的翻書一眼一眼的望向山道外。

 

一直到第六天,在朦朧光影閃爍下,終於迎來了兩個身影。

 

談無慾和無忌拜別離去前全被堆了許多件衣服在身上,說是再晚天便要黑了,山裡風寒該要多穿些,推辭還不放人走,其實那收養笑眉的人家,本想留了兩人天明再走,但談無慾想著笑眉的病早是無礙,若不是那家人熱情硬是多留了兩人幾天,這會早該在半斗坪上了。

 

並不是談無慾不想與自個小妹多聚幾日,只是寄人籬下,人家再怎樣熱情,談無慾也不得不為小妹多想想,病了已是添麻煩,再多兩張口吃飯,都不是富裕人家,待久了反容易生出嫌隙。

 

笑眉年紀雖小,但也明白,此番豁出性子不肯吃藥,硬是讓人上山找了談無慾來,只是病中孱弱又是許久不見思念極了才會如此,如今見著了朝思暮想的哥哥,還陪了自己幾日,雖不免被哥哥數落幾句,但感受到的溫情已是足以慰藉,站在門邊送走談無慾和無忌時,笑眉的臉上,始終是笑著。

 

一直到她視線裡,再也沒了兩人遠走的身影,笑眉交握的雙手緊握了握,眼中泛著水光,低喃了句,「哥哥,我等你再來看我。」

 

淚,始終沒落下,她眨了眨眼,倒是靈動了雙與談無慾極為相似的眉眼,她回身牽了人,臉上浮了柔柔的笑意,「邱伯伯、沈叔叔,我們進屋吧。」

 

素還真就著燈籠的火光,看向遠處山道上的兩人,全都被衣服包成了團,身上還揹著不少東西,談無慾還好,無忌年紀尚幼,身形本就有些圓滾,這會看過去,真快成了顆球,素還真這麼看著,不免覺得有些好笑,但腳下的步子可沒怠慢,提了燈籠快步走了過去。

 

等安置好所有東西,兩人合力給小糰子洗了熱騰騰的澡驅驅寒,素還真抓著空去到廚房,沒三兩下功夫就端著餐盤,上頭擺了三碗薑湯進了師傅的房。

 

談無慾正給無忌梳順頭髮,談無慾臉上雖不見笑,但素日冷著的一張臉,此時卻柔和了許多,雙目低垂,讓那平日裡總是有些凌厲的眉眼看著平添了些柔媚,手上的梳子正仔細的一絲一縷梳著,那麼專注。

 

無忌有些局促的玩著自己的手指,小小人的心思卻在心裡悠轉的很是快活。

 

很喜歡很喜歡二師兄給自己梳髮,那動作很輕很柔,在被火爐熱得暖暖的房裡,二師兄有些冰涼的手指碰著了自己,那感覺很是舒服,最喜歡的當然是二師兄身上的香味,清雅卻帶點微微的甜,雖然二師兄平日裡總是不笑,看起來很兇,但其實是個很溫柔的人。

 

無忌這般想著,臉上便泛起暖暖稚氣的讓人覺得可愛的笑,兩隻小腿蹬啊蹬的,嘴裡開始說著,這次跟著下山,二師兄總忙著照顧笑眉姐姐,那家裡的叔叔伯伯,時常帶著他出門,玩好玩的吃好吃的,山下的世界是多麼多麼的熱鬧……

 

難得說起話來沒有斷斷續續的,也不管他這二師兄到底是回話了沒有,一樣接著一樣說個沒完。

 

耳裡一直傳來童稚的吱吱喳喳,素還真一邊頗感有趣的聽著,一邊將房門穩當關好不漏一絲冷風,當他回身便見著談無慾替無忌梳順著及肩的髮,屋外的天色已是黑了徹底,房內一盞燭火搖曳著室內的光亮,那有些昏黃的光線灑在兩人身上,如此靜謐如此安和,讓素還真幾乎有種縱使豁盡一身拼盡一生,最終所求不也就僅只於此的感覺。

 

他將這一刻深深的烙印在心底,一直到往後深陷江湖血路的泥沼裡,都不曾忘卻,他甚至衷心希望,那錯落在綿延河山的千萬戶人家裡,都能有著這麼祥和的一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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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逄紫霙 / 雪千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