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驕陽漸柔,鴻雁將歇,帆船行在江河上已過兩三時辰,甲板上空無一人,各在廂房安歇。廚房內,切菜剁肉拌料聲響此起彼落,時而搭配幾語交談調笑,忙碌中自有安閒。

 

「停,紅豆這些量夠了,敝人怎麼看就比剛才要做成餡料的雪梅果還多出兩倍不只。」看著占雲巾還要往陶鍋倒入紅豆,琴狐連忙伸手按住,出聲阻止。

 

「紅豆餅和雪梅糕皆需用上紅豆,人丁添多,多備上一些也是好,免得某人嘴饞時卻吃不上。」往鍋內看了看紅豆淹沒程度掂量著份量也已足夠,占雲巾將裝著紅豆的麻袋重新以繩綁好,將袋子放回食料櫃裡。

 

「誰?誰誰誰會嘴饞吃不上?」

 

「為什麼我覺著你這問誰的語氣有些欲蓋彌彰啊,琴狐。」

 

「哼,才沒有,敝人才不會讓那樣的事情發生呢。」

 

「哦?」

 

「嘿嘿,現在敝人都在廚房了,等會當然是把我要吃的份都預留好啊!」

 

琴狐說完,從灶上拿起早放置一旁的竹籃朝占雲巾晃了晃,有些得意洋洋。占雲巾伸指朝琴狐鼻尖點了點,將竹籃接過放在明顯處,轉身繼續將那一鍋紅豆熬煮成泥。

 

琴狐站在占雲巾身旁為其輕輕拭汗,又朝窗外看江天一色,岸上碧草如茵,「以前是和你用腳走在這片大地上,獸身時四足,人身時雙足,還從未想過像今日這樣,以船代足,乘風破浪,日行千里。鹿巾,你說這世事發展真是難以預料啊。」

 

「正因難以預料,才令人嚮往、眷戀,不願輕棄。」

 

這般說著的占雲巾含笑看著聽了他的話語不禁睜大眼睛的琴狐,眼中情濃意重直讓人沉溺,卻又在琴狐反應過來前,將視線轉回,手上動作仍續,好似方才一幕不過虛幻。

 

琴狐在占雲巾又專注於熬餡大業上時才勉強回過神來,占雲巾那話中之意不思已明。他伸指搔了搔鼻樑,不去掩飾滿腔欣喜,又朝占雲巾湊進了些,輕點一吻在人臉頰,不怠慢地以手帕把從占雲巾額上落下的汗拭得一乾二淨。

 

日陽漸下烘曬正緩,江風撲面吹散了些廚房的熱氣蒸騰。製餅的餡料皆已備好,琴狐搶著去備其餘菜餚的食材,推著占雲巾將糕餅揉製包妥。

 

「不放紅豆的雪梅糕多做點啊,鹿巾。對了,如昔以前還喜歡吃什麼?那些菜的料我就多備點。」切菜的動作仍續,琴狐腦中想著的是這些年來,占雲巾愛吃的那幾樣家常菜。他想,兄妹倆個性在某些地方倒很是相像,或許,口味也不會差異到哪,於是依著那幾樣菜色去食材櫃裡挑挑揀揀了好些生鮮食蔬。

 

瞥了眼琴狐挑的那些食料,占雲巾往琴狐背後湊了過去斜睨著對方也看過來的眼,「那你自己呢?」

 

「有哇。」琴狐指了指邊上的幾樣,說得理直氣壯。

 

「琴狐……」

 

「哎,多準備些如昔愛吃的菜色,就算憶不起什麼,能有所感知也是好的,說不定你們還能於這世再結為兄妹啊!」

 

「我只願小妹此世能安然無憂,再不受到拖累算計,其餘,便也無求……」

 

「你無求我替你求,手足親緣怎會是如此容易就斷的?更何況你們都見面了,該當把握不是嗎?要不是十甲子未至,我也會去求……」終是停了手邊動作,琴狐眉目低斂,話卻是說得十分堅定。

 

「十甲子一至,我與你一同。」

 

「哈,敝人自是不會拋下你,天涯海角分隔過一次已經夠了,往後,我們都一起。」

 

「嗯,那麼,小妹還要你這長嫂多費心了。」

 

「……占占自喜就是占占自喜,才在講正經事呢,你就扯到哪去了?」琴狐羞赧地用額頭頂了對方的,以示抗議。

 

「我說的也是正經事。」

 

「占雲巾!」

 

「哈哈——莫氣。能得遇小妹是我始料未及,更不敢細想他們未遇得救助當會如何,還好聽得事情時有你在旁,我方能定心。琴狐……謝謝。」

 

「你這聲謝,敝人就心安理得地收下啦。好啦,食材都準備得差不多了,晚飯的時辰也快至,這會可是要恭請大廚展身手。」琴狐說完,刻意誇張地拱手作揖,更做出邀請姿勢。

 

「你啊……」占雲巾笑著搖搖頭,一臉拿這人沒辦法的表情。他站去灶台前,拿起鍋鏟依著琴狐擺放過來的食料照著記憶中那人喜好一一烹煮調味;更也不時另分一道,添糖加蜜摻天然鮮甜,為在一旁看得兩眼閃閃發亮、口水快奔流而出的某人,特製著專屬餐點。

 

夜幕已垂,船行仍續,眾人各自歇過後,陸續前往飯廳齊聚。

 

「大家不要客氣啊,多吃點,這可是鹿巾費了許多功夫烹煮的,沒吃完,誰都不許給我離開啊!」琴狐拉著占雲巾在如昔身旁坐下,自己則在占雲巾另旁入座,他邊說邊探頭向如昔夫婦看去,「如昔、阿楚,敝人且和你說,鹿巾的手藝可好的,記得多吃點;尤其那雪梅糕,中央沒有紅點的,單純以雪梅果入餡,吃來酸甜清香,很是美味。」

 

「雪梅糕?」聽得這名字,如昔微微愣住,將視線移到那盤糕點上,若有所思。

 

「是啊,難道……你曾經吃過嗎?」聽得如昔語氣中似乎對雪梅糕別有感觸,琴狐連忙問了問題。可也怕突然此問會嚇到人,刻意在語意間將急促收斂,但琴狐看向占雲巾的臉還是難掩迫不及待。

 

「這……就是對這名稱有種很是熟悉的感覺,卻又想不起來在哪聽過,但確實是未曾吃過這項吃食。」

 

「這樣糕點可是占家出品,絕無外賣的。你覺著很是熟悉很好,想不起來沒關係,等等多嚐嚐,我夫君手藝那是一流的。」聽得如昔答案,琴狐兩眼放光地看著對方,一連串鼓吹多嚐的話就這麼說了出來;直到說完最後一句,他眨了眨眼疑惑了下自己方才是說了什麼。

 

「咳……舅母,我們都知道你跟舅父的感情很好,你不必這樣特意表明還與舅父靠得這麼近。從剛剛到現在,你們那方向就是一片萬丈豪芒啊。」

 

琴狐還在細品自己怎會說出那兩個字來,就聽得風雲兒一通調侃,他不服氣地轉頭要去看他與占雲巾到底哪裡靠得近。這一轉頭才發現,方才為求與如昔好好說上話,他是貼著占雲巾往前探頭的,兩人間緊貼得無有縫隙。

 

風雲兒的話說得直白又響亮,琴狐想大概全部人都聽見了,包括那個定等著捉弄他的占雲巾。琴狐扁了扁嘴,一臉委曲朝上瞥去,果不其然對上雙似笑非笑的眼。

 

占雲巾本想逗弄幾句的,但見琴狐這一臉表情看過來,又想這人會如此直白無諱也是心懸他之事;且琴狐那聲夫君,占雲巾聽進耳裡燙進心底,熨上一層熱,讓他直想把這人擁在懷裡疼,也就暫壓下那順勢而起的促狹。

 

「這飯菜我可是未加固溫之術,再有耽擱,入口可是要失了美味,大家吃吧。」占雲巾摸了摸琴狐的頭,拿起筷子就往對方碗裡夾了好多菜,那些菜餚在碗裡堆疊,滿得成了座小山;占雲巾在琴狐目瞪口呆往那碗飯菜看去時,他貼在琴狐耳邊低語,「若是吃不完,那些紅豆餅可是一口也別想吃啊,夫君。」

 

占雲巾這一聲夫君,隨話語吐在耳旁的熱氣,讓琴狐臉色登時紅得好比他們成婚時穿得正紅喜袍那般紅。心裡意識到還是被捉弄了,雖不甘願,但琴狐羞赧得連話都不知道該怎麼回,竟是一語不發地端上碗執了筷吃了起來。

 

琴狐扒了幾口飯後,心裡不甘願仍在更有騰騰而起的趨勢,腦中過了數個回敬話語,正要挑揀說出,就聽得一旁如昔笑語欣羨,「鹿巾、琴狐,你們夫……呃,是夫夫感情真好啊!看起來都比我與楚郎還要恩愛了。楚郎,你說是不是?我們該向他兩位多學習。」

 

「如昔你說得是,來,我幫你夾菜,你多吃點。」

 

「楚郎,你也是啊,我也幫你夾菜。」

 

占雲巾與琴狐聞聲往夫婦倆看去,看著他們以平常本心說話行事,真給彼此夾起菜來。占雲巾回頭別有深意地看向琴狐也跟著轉了視線與他相對的臉,不說話就只盯著瞧。琴狐眨了眨眼,方才紅潮未退,這會似乎又冒上些許,卻是無有閃避,心領神會,轉頭照著占雲巾喜好為對方布起菜來。

 

元道澄在占雲巾讓大家吃飯時就乖巧地端起碗夾菜吃飯,眼睛卻是興味盎然地時不時就往兩位師父方向看。他看著琴狐為占雲巾所夾菜色,發現竟與楚山孤夾給如昔的無有差別,忍不住好奇地說了出口,「咦,鹿師父和如昔姐姐喜歡吃的東西是一樣的啊?」

 

元道澄此話一出,全場瞬時靜默。

 

始終無話的天扇子瞥了眼拿起碗筷默默扒飯的風雲兒,又看向有些僵住的鹿狐二人,他再轉頭正好對上懷著疑惑左右探看的如昔視線,「口味有時自後天養成,但幼時曾聽仙娘說故事時提過,也或許因轉世再來,沿襲前世深切記憶,於今生成為習慣愛好。」話說完也不多管,繼續將風雲兒為他從湯羹熱菜裡撈來的扇貝一一去殼,品其美味。

 

小秘寶雖不吃這些人類食物,卻還是喜歡湊上一分熱鬧,當他見天扇子一口一個瑤柱、螺貝時,雖然長久下來早已習慣,但總會覺得身體哪裡抽痛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可只要他看往別處又一切無事;於是他索性往元道澄那看過去,卻又刻意大聲地說,「一粥一飯,當思來處不易。道澄吶,寶爺跟你說,浪費食物可是會惹老天生氣的哦,還不快吃。」

 

「寶爺前輩,道澄曉得,我會吃得一點都不剩的!鹿師父的料理是全天下最美味好吃的,狐師父,你說對不對?」

 

「哦?對、對啊!敝人前段時間去了許多處地方辦案,吃了不少所謂美食,但嚐著嚐著都沒有我在家吃鹿巾烹煮的美味啊。」說著說著,琴狐轉頭對如昔夫婦說道,「如昔、阿楚,你們快嚐嚐,來評價評價我們可是有說得虛妄。」

 

如昔聽得琴狐的話,雖方才疑惑未消,但餐桌上這許多菜色不知為何總給他熟悉非常的感覺。如昔往占雲巾看過去,見對方一臉溫和地笑著,他就興不起拒絕的意思,只覺得這樣的親切,他似乎曾經感受過。

 

心念驅使下,如昔開始一口口吃起飯菜來,方咬上第一口時很是驚訝,又續了第二、三口再無數口,畢竟凡人之身未曾習武更不用說辟穀,餓了又逢美饌佳餚自是無有抵抗力。

 

「楚郎,你快吃,鹿巾煮得可好吃了,比以前我們在府裡吃得都要美妙上一百倍。」

 

「好,不過如昔你吃慢點,別噎著。」

 

「我才不會呢!」

 

夫婦倆一言一語竟拋去與眾人初識的拘束鬥起嘴來,如昔更轉頭催促著占雲巾與琴狐動起碗筷,「我生平第一次見著有人催大家吃飯,自己卻遲遲不動筷的,鹿巾、琴狐,你們也快點吃啊。」

 

受得如昔調侃,鹿狐兩人微愣後相視而笑,琴狐再為占雲巾碗裡添得幾樣菜就吃起自己碗裡的菜餚來,在動筷時更刻意用手肘撞了占雲巾一下,對其使眼色。占雲巾意會,暗自鎮了下為這一連串發展有些浮動的心,笑對如昔,「好,吃吧,我們大家都吃。」

 

「嗯。」循著占雲巾話意,如昔心念一動,竟很自然地以親暱口吻答允,似無所覺地轉頭再與夫婿說著話。

 

占雲巾在聽到那聲應答後,心有震顫,卻也勉力自持,在琴狐伸手握上他持碗那手時對著人微微笑起。他看著琴狐無聲動著嘴唇問道安好,他點頭以應答,見對方碗裡飯菜減了不少,又添了些許入琴狐碗裡,輕輕言道,「吃吧。」

 

「嗯,你也吃。」

 

「好。」

 

飯席間,一股沉默傳遞。本在說著話的人受了氛圍倒也安靜了下來,是琴狐首先耐不住了,看向風雲兒咧嘴一笑又與人鬥起嘴來。受氣氛帶動,天扇子破天荒地在如昔與楚山孤的好奇探問下,說起墟丘說起那訪遍海外列島嚐遍瑤柱美味的故事。

 

天扇子這一提說,小秘寶不自覺地縮了下脖子讓琴狐發現了。這從來喜愛捉弄他人藉以帶動氣氛的人,怎能放過這大好機會,也就三言兩語激得小秘寶想要棄位而逃,卻是被元道澄兩手一握抓住了手臂,半分動不得。琴狐見小秘寶這反應實在有趣得緊,還想再說,卻讓占雲巾伸指點在鼻尖,琴狐那湛藍雙眼隨著手指上下晃動,知這人意思,也就斂去逗弄之心,接續著天扇子後頭說起他那接案辦案在天下奔走之事。

 

如昔與楚山孤聽得興致勃勃頻頻提問,琴狐自也不吝於回答,這一場餐聚也就隨著話題延續漸漸活絡了氣氛。占雲巾在一旁時不時餵上琴狐一兩口飯菜,替著說上幾句又在琴狐開口後吃起自己碗裡飯菜,更督促如昔與楚山孤別光顧著聽故事渾忘了吃飯。

 

入夜後,河岸靜默唯水聲持續響動,帆船終在航行了一日後於僻靜處自且停靠收帆。眾人於飯廳吃飽喝足又敘話一番後同起收拾,不用術法皆親手擦拭抹淨,更無以輩分區別分事,彼此搭手相幫,合力將廚房、飯廳打掃得一點油煙都未留下痕跡。

 

待一切安妥,眾人道著明早見各歸艙房沐浴安歇。琴狐在床上舒展了好動一日的身軀,在占雲巾吹熄燭火上床安躺在身旁時,他自動自發地鑽進對方懷抱受著拍撫,漸撐不住越發沉重的眼皮與占雲巾道了晚安闔眼睡去。占雲巾亦閉眼擁著琴狐在床上躺了良久,卻是心緒隨夜深人靜越加奔湧,額間甚至冒了細汗,他終是耐不住地睜開眼睛。

 

與此同時,琴狐本擁在占雲巾腰間的手竟是鬆了開來滑落床面,占雲巾看著琴狐雙眼閉闔卻是長睫輕顫、唇角微揚,原本煩瑣的心剎時安放了下來,他摸上琴狐容顏,在其耳邊低低細語。

 

「好好睡,我晚些回來。」話說完,在感覺胸前有手指戳上又退開,有物件繫上腰間時,占雲巾一臉縱容吻上琴狐雙唇,細吮輕點後退離。他出了涼被細緻地為琴狐壓了壓被角後起身,轉過身出了房間,在將門扣上前,再看了會於床上安躺的琴狐,滿眼愛憐。

 

當房門被無聲關上,琴狐眼睛還閉著,卻是將原本蓋在占雲巾身上的那部分涼被擁入懷間,埋頭嗅聞。

 

占雲巾走在已降暑熱涼意沁人的甲板上,受江風吹拂,髮絲紅白交舞飛揚在身後,他隨著步履一步步沉澱心緒。

 

星夜靜寂,船身隨水波輕晃,占雲巾立在船頭放眼望去,夜幕無盡伸延,彷彿想將人吞噬。他放空思慮,什麼也無想地凝望這一片濃墨深黑,讓白日不及緩解的情緒一點點溶入空景。

 

時間點滴滑過,良久,待占雲巾覺一切安定或許該回轉艙房時,他腰間玲瓏響卻似同有感應地晃動起來,琴狐的聲音伴著水龍吟琴音泠泠傳出。

 

「山光忽西落,池月漸東上。散發乘夕涼,開軒臥閑敞。」

 

「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欲取鳴琴彈,恨無知音賞。」

 

「是啊,敝人忽然來了興致想奏琴,卻無知音作陪聆賞,好無趣。」

 

「哈,你彈我聽,正要回去。」

 

「嗯,好吶,你且慢行,我讓琴音伴你回來。」

 

「好。」

 

此夜太靜,琴狐捻攏琴弦間柔了曲調合以流水淙淙蟲鳴細響,彷彿天然。占雲巾在琴音圍繞下迴身往來處而去,與琴狐透過玲瓏響一言一語低聲說著話。占雲巾為其描述夜色、水景和那似有動物交頸棲在江畔,而琴狐則在琴樂悠然間將這一幕幕鮮活於旋律上,錚鏦著良辰美景。

 

忽然間,甲板上另端響起了細微的步伐聲響,更有身影朦朧看不清晰,但占雲巾卻是一眼便認出是誰。遠在艙房的琴狐,透過香玲瓏細辨著那步履踩踏,心裡亦是有底。

 

「鹿巾……」

 

「無妨。」

 

「可或許你們需要單獨談談,敝人想你該把握。」

 

「是該把握,但,琴狐,不論我與他談了什麼,雖說隔世無有血脈相連,於我來說,仍都是家事。」

 

「鹿巾。」

 

「我們是一家人。」

 

「哈,敝人知曉了,會好好聽著的。」

 

「嗯。」

 

就在占雲巾與琴狐得了共識時,如昔已走至占雲巾眼前,「咦,鹿巾,怎麼只有你一個人?方才雖聽不清楚你們說什麼,但我似乎聽見琴狐的聲音。」

 

「哈,敝人可是不在現場,但我能透過香玲瓏與玲瓏響與你們如常對話。」

 

「哇,有這麼神奇的東西啊。」如昔忍不住讚嘆,更在占雲巾將腰間的玲瓏響解下遞予他時,雙手接過,捧在掌間細看。

 

「這些小玩意確實神奇,更在敝人辦案時幫了不少忙,我總是懷著感謝的心情保養著它們。」

 

「琴狐,你真是個念舊重情的人。」

 

「耶——說到念舊重情,如昔,你面前那位才是這四字的最佳代表。」

 

「……不知道為什麼,琴狐你這樣一說,我心裡就有一種非常認同的感覺,甚至覺得非常熟悉。」如昔邊說著邊伸手撫上方才聽得琴狐之言就已隱隱作痛的心窩,整個人甚至因恍惚茫然而有些暈眩。

 

「小妹,你怎麼了?」占雲巾看著面前人按住心口、眉間微皺,身體更有些搖晃,似乎頗為難受模樣,他剎時間忘卻鎮定隱忍,急忙上前扶助在夜色蒼茫中更顯遙遙欲墜的如昔。

 

「小妹?」

 

「這……」

 

「哎呀,其實鹿巾有一小妹,只是因一些原因已亡故多時。若讓敝人來說,如昔,你與鹿巾那小妹還真是十分相像啊。」

 

「竟是如此嗎?」

 

「……是,抱歉,方才一時情急方脫口而出,如昔,望你莫要介意,你可還好?」

 

「無事,我不會介意的,況且能有鹿巾你這哥哥,一定是很幸福的事情。」如昔聽明原因,那雙比這沉夜還更為明耀的雙眸眨動,他笑著續說道,「對了,我沒事,只是剛才不知為什麼覺得有些頭暈心悸,以往不曾如此的,可能是沒坐過這麼大艘的船有些不適應吧?過去無論在府裡還是與楚郎成家後,工作都累,沾上床便直接睡,今日過得太安逸,反倒有些睡不著了,可能也有些關係吧……」語末,如昔有些不好意思地伸指搔了搔臉頰。

 

「府裡?」

 

琴狐於艙房裡,倚在長榻上,軒窗半啟,香玲瓏勾掛於窗鎖上,水龍吟琴橫放在他盤坐的雙腿上。他隨心撥弄琴弦兩三調不成曲,聽著透過玲瓏響傳來的話語,腦中思慮萬千,一瞬抓取重點。

 

「哦!這其實有點說來話長……」

 

「這沒什麼,若要敝人說,在船上什麼不多,時間最多啊,更何況長夜漫漫。」

 

「也是,反正也睡不著,如果你們不嫌我這故事太無趣的話。」

 

「自是不會,只是怕我與琴狐太過唐突。」

 

「嘻,鹿巾,你啊,就是太拘謹。我們也可以和如昔說說你我這一路走來的事情啊,這在偵探業界叫做——情報交換,沒什麼唐突不唐突。更何況他一人換我們兩人的故事呢,想想還真划算,如昔,你說是不是?」

 

「這個嘛……哈,想想也是。鹿巾,我們就不要再客套了,只是這站著說故事還挺累人……」如昔伸手搥了搥自己的腳,彷彿站著很是勞累模樣。

 

占雲巾見如昔動作,不禁憶起他與小妹還在茱萸山時,有時上山下水兄妹一同嬉鬧,每當回程時,小妹走得累了,總會做此動作央求他揹著她回去。

 

然而時過境遷、物換星移,他與她歷經生死又再聚會,占雲巾想,琴狐說得真是對——親緣怎會是輕易說斷就斷。即使輪迴後身分各自不同,但既已得見,怎能不有所為再將緣分續起?

 

占雲巾思及此,先前被自己強自壓下的躊躇不安,應念消散。他更想若不是琴狐幾番替他堅持,以他之性,或許就這麼縱放時機了。

 

「琴狐……」

 

「我知曉,只要你與我一同堅持,便也無什可懼,鹿巾,你說對嗎?」

 

「對。」

 

「那麼不如這樣吧,客堂離眾人安睡的艙房遠點,敝人今夜興致高,想彈彈琴,我就在客堂恭候二位大駕,為你們這兩位說書人,彈琴助興吧。」

 

「哈——你啊……」

 

「這真是個好提議呢!」

 

當占雲巾與如昔去到客堂時,甚少泡茶的琴狐竟已將茶湯備好置於茶桌上。琴狐見他們走了進來,煞有介事地伸手比向與他相對、併排而設的兩座位,示意兩人快快入座。

 

客堂窗戶全數敞開,風吹入堂中帶來江水的濕涼,在占雲巾與如昔安坐於蒲團上端起茶杯喝起茶來後,琴狐便起調撥彈,奏了曲春江花月夜。

 

「江畔何人初見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人生代代無窮已,江月年年衹相似。」

 

「江風送爽,敝人再以琴音消卻暑意,潤喉之茶已飲,開場詩我與鹿巾也唸了,如昔,接續可是該你說故事啦。」

 

「沒想到就說個生平事還要讓你們如此費功。」

 

「不過圖個樂趣,也並不費什麼功夫,更何況古有言——行樂當及時。」

 

「這句我在府裡的書冊上見過,及時行樂,既是如此,那麼小女子我就為兩位一說故事。」

 

原來,如昔原生之地並不在濟河沿岸,而是幼時遭人口販子拐賣,輾轉進得一富庶人家為婢。府中老太爺十分賞識如昔能力又讚他生得柔婉可人卻性情精悍,嘆他出身憐他遭遇,於是收為貼身女婢。

 

老太爺一脈男丁興旺,偏就無有女兒孫女,且他常嫌棄這些個子子孫孫無有能力,早晚虧空一家。好不容易晚年遇上了如昔這麼一個璞玉,又是女子,於是起了主意收在身旁好生教導,過個幾年從這群子孫裡挑個還有用的與如昔婚配,為家裡添個精明幹練的孫媳婦。

 

如昔被拐帶時太小早記不得名姓,這幾年皆是隨意被主家喊著過活;於是當老太爺收得他入府時,便為取名苦惱了幾日夜,最後定了如昔之名——願汝心性一如往昔。

 

「老太爺對我很好,完全不把我當僕人看待,教我識字讀書,還耳提面命時常叮嚀,他總說:『女子性情硬不是什麼壞事,但要懂得控制和善察。更要曉得人心隔肚皮,知人知面不知心,在這世上不全然都是好人。』雖然有些初聽時我不懂,就只是把老太爺教導的全數記下;但過了幾年府中出了變故,我才明白老太爺是真將我視為家人才如此教導我。」

 

如昔入府時年方八歲,在老太爺身邊待了七年,受詩書禮教,從一個四處碰撞的毛丫頭長成行事內斂卻也不掩強悍性格的精明女子。正當老太爺滿心歡喜想著家門終將有望時,卻因為一場病打亂了所有佈局。

 

老太爺受不住病重撒手人寰時,如昔剛滿十六,府中權勢更迭,喪祭還未滿百日,老太爺一派連同如昔全被驅逐出府。

 

楚山孤亦是府中奴僕,初見如昔時就已心生愛慕,卻見老太爺對其十分重視,自賤出身便斷了念想只於心在意;但在如昔離府那刻,他拿出多年積蓄替自己贖身,連包袱家當都來不及收拾,連忙奔出府阻了如昔去路,在大街上眾目之下說要娶她,護她終生。

 

「沒想到阿楚也是個性情中人,敝人真對他刮目相看呢,鹿巾,你認為呢?」

 

「他能為如昔放棄安身立命之處,在危難時當機立斷挺身而出,確實是個值得託付終身之人。」

 

「要不是楚郎,我離了府後,舉目無親,連落腳之處都不知道該去哪尋。楚郎他很是護我,凡事為我著想。那次受江水圍困,他本來可以自己一個人逃生的,卻為了我留下來,拚命抓住我。」

 

「如昔……」

 

「若不是楚郎,我現在可能已經魂歸飄渺了。」如昔說這句話時,很認真地看著占雲巾,不知道為什麼,他總希望對方能認同他的選擇,認同楚山孤是他如昔此生最強而有力的靠山。

 

「嗯,我相信你的眼光。」沒有半分猶豫,占雲巾對著如昔笑得慈藹、說得懇切。

 

如昔見占雲巾這樣神情、言說,像是本來就需要這人的肯定般,心中湧起了安穩,他重重地對占雲巾點了點頭,「我與楚郎會很好的!」

 

「哈,我想這是必然的,以後敝人這艘船就交給你們夫婦倆看管啦!」

 

「我與楚郎定會拚命護守這艘船。」

 

「耶——拚命倒不用,若真有事,人命為重。船沒了,敝人還有好多地方可以讓你們工作呢,不怕。記著啊,但有意外,保命為要!」

 

「這……」如昔有些遲疑地看向占雲巾,見對方附和贊同地點頭後,他大大地笑出一朵花,「那我記住了!能被小風、扇子和小秘寶救起,又遇你們,真是我和楚郎這輩子最幸運的事了。」

 

「咦……如果敝人沒理解錯這小風、扇子指的應該是……」

 

「對啊,就是風雲兒和天扇子,我覺得這樣叫比較親切,所以私底下常忍不住就這樣喚他們。」如昔才一說完,臉上不自覺地顯露出好似母親談起自家孩子那般有子萬事足的神情。

 

鹿狐二人看在眼裡,他們相視一眼,於心同起的是驚喜更有果然親緣深厚難以斷離的欣慰。

 

「若覺親切,往後也就如此叫喚吧,當面亦是可以的。」占雲巾轉頭對著如昔提出建議。

 

「這,真的可以嗎?總覺太過冒犯。」

 

「這沒什麼冒不冒犯的,你可是……呃,敝人是說,鹿巾可是風雲兒舅父呢,他都說可以,當然就是可以了。你明天吶,就這麼當面叫,沒事的。」

 

「哦……」

 

「嗯!」

 

占雲巾在一旁看著琴狐說得篤定,而那如昔雖有幾分不確定,卻還是承應模樣。宛如以往曾見過的,尋常人家裡姑嫂間的相處模式,頓覺莞爾,一臉似笑非笑地瞅著琴狐猛瞧。

 

「哼,你不用說話敝人就知道你現在在想什麼了,真是,少想點捉弄人的事情可以嗎?你這個占占自喜。」琴狐讓占雲巾瞧得再不能無視,只好伸手直指這在他眼前笑得一臉古怪的人,大聲抗議,卻沒想滿臉紅暈出賣了他。

 

「咳,那個,我突然有些睏了,先回房……」如昔識趣地在占雲巾接話前,先行站起,話說完就闊步朝堂門走去。如昔出了客堂,轉身要將門關起前,一臉竊笑地說,「鹿巾、琴狐,你們隨意,不是有那什麼術法可以設結界之類的嗎?要記得啊!」

 

話一說完,也沒給鹿狐反應的時間,直接關上門,人就跑遠了。留下兩個被自家小妹調侃的人,在意會如昔話中之意後,反倒不知該作何動作。

 

占雲巾看著琴狐有些侷促地避著視線撥彈琴弦,他端起桌上那杯還有些餘溫的茶,仰頭將剩餘茶湯盡數倒入嘴裡含住,起身慢慢踱至琴狐身邊,於對方身旁落坐。他做這一連串動作時亦是避著視線,直到人已近在咫尺,琴狐不得不拿正眼瞧他時,占雲巾一個迅捷擁吻將茶湯無有阻礙地漸次渡入琴狐嘴裡,更與之唇舌交纏,直到琴狐軟倒在他懷中。

 

喘了好幾口氣才緩過來,琴狐在占雲巾懷裡忿忿,卻又不想在此時去對著那人一臉得逞表情,左右無法消氣,只得張嘴咬上未受衣襟妨礙的鎖骨,刻意用上些力道地吮啃。占雲巾有些吃痛,卻只微微調整懷中人姿勢,讓琴狐本跪坐的腿得有舒展,那擁著對方的手習慣性地輕輕拍撫起來,低頭在對方耳旁溫言軟語地細碎說起話來。

 

聽得在耳畔呢喃的話,琴狐漸漸停了嘴上動作,只那雙手繞去占雲巾後背,抱緊。在感受占雲巾也回以同樣力度的擁抱後,他偏頭蹭了蹭對方胸膛,半閉起眼睛,一副慵懶姿態。

 

「敝人睏了。」

 

「好,我們回房。」

 

「嗯,半夜涼,我睡覺需要抱枕熨暖。」

 

「哈,自是知道的,你我一起入眠,在夢中見。」

 

「好噠!」

 

沉夜還長,江風徐徐,船身輕晃,夜深人靜。

 

隔日一早,昨夜跟著鹿狐於客堂話敘到極晚的如昔,竟天未大亮就與楚山孤在廚房忙碌,為著眾人準備早點。雖不只一次一人曾向他們說過這船上諸位皆習過辟榖,除他們夫婦及那元道澄的吃食外毋須忙碌張羅;但如昔總想為這些待他極好,甚至讓他倍感溫暖的人多做些什麼。

 

昨晚那席啟程宴已讓占雲巾與琴狐親力親為了,如昔於那些吃食之中嚐到了許多滋味,並非口舌上的,而是於心的感受、念想,這也是他會於夜半睡不著在甲板上閒晃的原因。更也因那些原因讓如昔爽快答應說起那些於他來說其實並不值一提的過往。

 

而今早,如昔一醒來,便覺滿腔心緒奔騰卻難在楚山孤關心詢問下說個大概,於是他便想著,既理不清說不出,那麼便用自己的手藝來傳達一二吧。

 

於是他便拉著楚山孤在洗漱後去到廚房,把特意起了大早,想要幫上忙的元道澄哄回房間。當廚房就只剩下他與丈夫後,如昔將心中所想一一訴予楚山孤,在其一臉縱容又認同地與他一起設想菜色下,將過往讓他有所感觸的吃食融入這道道料理中。

 

 

船上生活愜意又單純,這一大家或聚或散,有時還爭相搶著廚房使用權。先天人自是不好做得太明顯,但設個小陣法機關,掩人耳目、出其不意還是可以的。

 

直接演變到後來,眾人似乎忘了設下陣法關卡的最初目的,只一心比著誰用最少的招數過關、誰又破關破得最快。這其中尤以這鹿狐雙驕玩得最為起勁,甚至還起了比試。

 

每當琴狐一臉不甘願地認罰,占雲巾笑得別有意味行著處罰時,如昔心中總有種占雲巾能遇上琴狐這樣一個人更得這人長伴身側,是非常圓滿而又讓人放心的事情。明明與眾人皆於前不久才得相識,而如昔才在這幾日船行中聽著大家故事,但他總有種與這些人相識相遇是命裡早已註定。

 

船行多日,明晨那船將在北域一處碼頭靠岸,鹿狐師徒將按計劃在北域遊歷數日,做足一番準備後再往北而去那雪境。風雲兒一行則要續往恆山,靖玄事畢後,他們已在紅塵逗留太久,莫說有誤修行,同他們一般根基心志者,無處不修行,處處皆自然;但也是舉凡他們這樣的人,在紅塵待得越久,牽動的世事輪轉也就越大,對於黎民之影響亦是越劇烈。因此,即便不捨,那該行的別離還是要行。

 

夜深時分,眾人在聚過別情後各歸其房,小秘寶窩回自己的大扇貝裡睡得翻天覆地。元道澄看著占據大半房間的扇貝,想小秘寶雖與自己相差許多歲數,卻是最能與自己說上許多話的前輩,性情是張揚了點,但只要能通透其性,相處起來還真半點壓力都沒有。

 

可明日過後,又要各自踏上前程,以往在院落,總歸逢年過節尚有相見之機,但此後元道澄要隨師父們去天涯,他總想是否此後再也相遇不著了?因此,雖元道澄對未來旅途期待萬分,卻又難免在碰上離別時難受了起來。

 

「你還要難過到什麼時候?難道是忘了他們這些先天高人,什麼不會術法最通了嗎?莫說離了中原,就算去到海外,要找人也是輕而易舉。到時候我們過節不去竹林院落,就去天下找你們,一樣是可以見得到的啊。」

 

元道澄還在盯著青琉璃扇貝為明日就要道別而難過,卻聽小秘寶的聲音有些悶悶地從扇貝裡傳來,說著安慰話語。

 

「咦,寶爺前輩,你說得是真的嗎?」

 

「當然,寶爺我騙你做什麼?風雲兒和天扇子要避世以減輕對紅塵的影響,但你那鹿狐師父是親眷且也都是先天高人,影響不大,自然不需要避諱啊。」

 

「所以往後我還能見得到你們嗎?」

 

「自然啊,所以你就快快收起你那難看表情,免得寶爺我睡不好覺。」

 

「咦,寶爺前輩,難道你是因為擔心我太難過才沒辦法好好睡覺嗎?」

 

「囉哩八嗦,睡不著就給本寶爺出去外面繞甲板十圈,別在這打擾我安眠。」

 

「噗,晚輩知道了,方才吃晚飯時不小心多喝了幾杯茶,確實不太想睡,我這就出去啊,寶爺前輩你慢慢睡。」

 

「快去,快去,吵死了。」

 

元道澄在小秘寶說著快去時,終是忍不住地笑了出來,他連忙摀住嘴巴往門外跑去。他一掃方才煩悶心情走在受月光鋪灑一層銀輝的甲板上,時而伸出頭往漆黑的江水裡望,時而閉上眼聽風裡帶來的聲息,更在腦中複習著這幾日占雲巾與琴狐傳授與他的課業。

 

正當他聚精會神默想今日師父們傳授他的幾個陣法佈局時,忽有腳步聲自身後來。元道澄回頭看,是如昔一臉好奇地朝他走來,「是你啊,道澄。哈,該不會是晚餐時候多喝了那幾杯茶,睡不著了吧?」如昔邊說著猜想,邊伸手揉亂元道澄此時未有任何綁束的髮。

 

「如昔姐姐,你也睡不著嗎?咦,你怎麼知道我多喝了茶?」元道澄不閃不避地任如昔在自己頭頂左搓右揉。自從某次回到房裡,小秘寶同他講了船上這些人與如昔的淵源後,元道澄對這位看似溫柔婉約實則敢愛敢恨、烈性暗含的大姐姐有著深深的好感。

 

「別忘啦,現在那些前輩高人都忙著鬥陣法,雖然是設在廚房前,但皆為我與楚郎留了暢行無礙的生門,現在廚房由我們夫婦全權掌管,對於誰吃了什麼誰不吃什麼,當然要多留意啊!」

 

「哈,也是呢,這幾天師父們玩得可盡興,也教了我不少!不過我不全是因為這樣才睡不著的。」

 

「哦?那是為了什麼?」

 

「這說來還真有點不好意思。」元道澄搔了搔頭將方才在房裡發生的事情,和他這整日的離愁說予如昔聽。

 

「原來是因為這樣,其實我也是呢,怕明日這麼一別就再也見不到了;但楚郎笑我傻,說這麼大艘船交予我們,那就像是個根據地,一定會有回來的時候。他還說更何況大家相處起來那麼像一家人,這樣的緣分不會輕易斷絕的。」

 

「楚大哥說得真對!」

 

這一大一小就這麼在甲板上閒步,看著風吹雲散星子漸露,他們循階梯往上去那船上樓閣中的露台,背倚屋牆地坐在長椅上,仰望。

 

「是說,道澄,你拜在鹿巾與琴狐門下,與他們相處,覺得如何呢?」

 

「很好啊!師父們都待我極好,教授我許多學識、武功。前幾天看我對廚房外陣法很有興趣的樣子,還特例為我講述如何應八卦五行之特性設陣,更還說即使所設同陣,卻也能因地、勢、時、人的不同而同中取異,如此一成十、十化百、百成千,作無窮之變。如昔姐姐,你說有趣不有趣?」元道澄望著越漸明耀璀璨的夜空,剎時間,滿天星斗似幻化成了陣圖中的各方穴位,讓他亮了雙眼,沉浸其中。

 

如昔在一旁看了良久,覺得這樣熱衷於學習,在知識中沉迷探索的身影讓他有似曾相識之感,彷彿幼時曾見過;而這樣的身影更與占雲巾的模樣相重疊,只是那於腦海中一閃而過的是青烏滿頭,少了滄桑淬鍊的稚氣。

 

「如昔姐姐?如昔姐姐,你怎麼了?」當元道澄驚覺自己竟看著星空想著陣圖到出神的時候,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轉過頭來,想對陪在身旁的如昔道歉;卻是發覺如昔竟看著他發起呆來,那空茫的雙眼中隱約閃著緬懷、痛楚,更有水波泛在眼眸。

 

元道澄慌了手腳地搖著如昔身體,直到眼前人有些反應了才停下手,「呼,如昔姐姐你嚇死我了,你再沒有反應,我就要喊人來了。」

 

「啊,抱歉、抱歉,想事情想到忘我了。我沒事,道澄你放心。」

 

「還好沒事……唔,不過如昔姐姐,你是想什麼想到這麼入迷?竟然還……看著我發呆。」

 

「這……我只是在想,嗯……道澄我問你,你和你那兩位師父相處的時候,會不會有時會有種好像很久以前曾經發生過類似事情的感覺呢?」如昔話方出口就後悔了,他怎麼會病急亂投醫地去問一個小孩這樣問題?若說自己沒了幼時記憶會有此錯覺尚說得過去,像道澄這樣的孩童才十來歲,很久前發生的莫不是要說上一輩子了。

 

咦?上一輩子?

 

如昔想到這上一輩子忽然頓住,又想之前鹿巾曾脫口喚他小妹,琴狐更說鹿巾有一小妹因故已去多時……這連番聯想在如昔腦中激盪,他有些顫抖地看向元道澄。

 

「道澄你可知,鹿……」

 

「如昔姐姐。」當如昔問起是否曾有似曾相識的感覺時,元道澄就已知道如昔想問的是什麼,且觀眼前人現在反應定也是聯想到了哪些關鍵想一問清楚。他連忙出言打住如昔要問的話,極為認真地看著對方,在腦中思索話語。

 

「如昔姐姐可知道,無論鹿師父、狐師父,還是風雲兒前輩、天扇子前輩跟寶爺前輩,他們這樣的人活得年歲都比我們還要長久,經歷過許多事情,也和許多人相聚又分離,甚至可以說是生離死別?」

 

「這……之前在聽大家說故事的時候,隱約能猜到些許;只是從來沒有人在我面前明說過,原來真是這樣嗎?」

 

「嗯。」

 

「所以鹿巾和琴狐的在一起很久是指?」

 

「師父他們歷經生死輪迴後又重聚,一起在這天下走了很久。」

 

「這要多深的感情才能像他們這樣……」這句話,如昔說得很輕很輕,更陷入懷思中,彷彿有些事他曾參與過。

 

元道澄看著如昔此刻模樣,他搔了搔頭,索性轉過身仰起頭,再將視線放於夜空中,「記得我剛拜入門的時候,鹿師父曾告訴我,於那日起,一切當有新生,過往可憶不可溺。如昔姐姐,你剛才問我,是否有那種感覺,其實有的,甚至有時候浮現腦海的畫面,很不好,雖然模糊不清,但我就是能從那其中感覺出不好。」

 

「道澄……」

 

「每次這樣畫面浮現的時候,我就會趕快去回想鹿師父和狐師父那日收我為徒對我的期許,還有為我起名道澄的用意。」元道澄邊說著邊從長椅上站起,雙眼仍不收回地繼續仰望的姿勢,「如昔姐姐,其實後來我想通了,與其去糾結我和師父們以往甚至可以說是前世是什麼關係,倒不如放眼未來。有些事情他們不說,或許意味著那些事情已經無從更改且知道了會有不好的影響,所以才選擇保持沉默。」

 

「嗯,你說得我也有想過……」

 

「所以我覺得,如昔姐姐,與其你去想前世的你和鹿師父是什麼關係、發生了什麼事情;倒不如把心思放在往後的你想要和鹿狐師父還有風雲兒前輩他們維持什麼樣的關係,去創造什麼樣的回憶才是最重要的。」說到此處,元道澄終是轉過身,藉著當前兩人姿勢與如昔平視,笑得燦然。

 

「……哈,沒想到我活了那麼大歲數,經歷過這麼多事情,卻還是沒想得你那麼通透。」

 

「如昔姐姐你別那樣說,畢竟事不關己,關己則亂,我以前發現不對勁的時候也困惑了很久。有好幾次都差點問了出來,卻又不想讓師父們失望又忍回去。」

 

「那……那時候你師父們都沒有察覺嗎?」

 

「自然是有,只是他們從不勉強我,如常教導、照顧我;甚至常常藉著功課加以提點我的困惑,後來我才漸漸想明白了。」

 

「原是如此。」

 

「所以,如昔姐姐,距離天明還有些時間……」

 

「哈,我知道,我會好好想想的,我啊,可不想被這些事困擾太久。」

 

「嗯。」

 

兩人相視而笑,元道澄又坐回長椅上,他們再次仰望星夜,只是不再說著話,各自陷入思考。直到元道澄耐不住睏了,竟坐著打起瞌睡來,如昔笑著搖了搖頭,心裡想著果然是小孩子,他站起身抱起已經迷迷糊糊的元道澄,將人送回房裡。

 

眾人於船上的最後一個夜晚,依舊平靜祥和,如昔回到自己房內,忍不住把楚山孤從睡夢中挖起,和人細說了所有,更在述說時下了決定。楚山孤聽得那決定先是愣了一下,卻在思考過後,給予如昔鼓勵更直言有他陪著,讓他這頗具行動力的妻子別怕放手去做。

 

天明,眾人一同用過早膳,各自回房收拾了下後,當船靠岸,一行人下了船立在碼頭上,依依不捨地說著話。

 

占雲巾更忍不住對如昔耳提面命了起來,幾乎就像往日他教導妹妹生活常規那般嚴肅而認真。說到一半時,占雲巾才恍然想起,以往小妹在他說了一通後總會開始不耐甚至刻意頂撞;而此時今非昔比,兩人身分已是不同,如此叮囑或許引起不快。

 

這般想著,占雲巾止住話有些忐忑地看向如昔,卻發現這人一臉新奇地盯著自己猛瞧,更直言以往從沒人這樣嚴正告誡過他不能做哪些事情,就好像哥哥對著妹妹說話那般具有威嚴。

 

當如昔說出哥哥對妹妹時,占雲巾與琴狐對視一眼,琴狐以肩膀暗推著占雲巾給予示意和鼓勵。占雲巾躊躇一陣後終在身旁人那溫和堅定的笑容下安定心緒,他轉頭很是慎重地看著如昔。

 

「如昔。」

 

「鹿巾。」

 

「我先說,鹿巾,我們來玩文龍連珠好嗎?」

 

「你……」

 

「怎麽樣?」

 

「無事,那……」

 

「那我先起頭啦,日月經天。」

 

「天經地義。」

 

「義結金蘭。」

 

當如昔將這詞說出,在場眾人皆心下一凜,齊齊往占雲巾望去。琴狐挨緊身旁人,他握上他的手,藉著緊握的力度表達鼓勵與支持。占雲巾感受著自琴狐而來的那份力量,又想自家小妹不過相處數天竟如此果敢明快,想若自己太過躊躇可也壞了身為兄長該有的氣魄,於是絲絲纏繞在心的糾結顧慮漸次化開。

 

占雲巾對著如昔點了點頭,笑出沉穩,再續道,「蘭桂齊芳。」續完又有些猶豫,他再言道,「就當尋常人家,安康為上,莫要過求。」

 

「芳年華月。兄長,如昔知道,若以後我與楚郎有子嗣,定讓他平穩生活,但求靜好。」見占雲巾應允,如昔激動地與楚山孤雙手合握,在聽得叮囑後,有淚凝在眼眶,腦海裡一瞬浮起畫面──有人手持書冊,長髮隨性安垂,一派恬然安適。如昔立即懂了占雲巾那句叮囑的用意,心裡喟嘆這人終究身為兄長想得長遠,更將心志言明讓人放心。

 

「人生能得靜好確實便是完滿,那麼,月明星稀。」

 

「稀世之珍。」

 

「小妹,此別之後,珍重再會。」

 

「兄長也是,一定珍重。」

 

心願得償,兄妹倆相對笑得喜悅,身旁人也共感這份歡欣;尤其風雲兒,他終是忍不住地瞬化身形到如昔身旁,偏頭看了眼占雲巾又去看如昔,最後意有所指地說,「如昔,你喚舅父為兄長,那你要喚我什麼啊?」語罷,滿臉有著顯而易見的期待。

 

如昔眨了眨眼,看向楚山孤,兩人莞爾一笑,他回頭伸手摸上風雲兒的頭,輕輕拍撫,「小風乖,你和扇子還有小秘寶要好好保重,有空多來看看我們啊。」

 

對於忽然被摸了頭,風雲兒還有些反應不過來,他呆呆地看著如昔,才想起這是他人生頭一遭被母親摸頭安撫。雖然世事變幻,眼前人輪迴轉世重新來過,實質上已不是他的母親,但他仍從如昔這樣的動作中,嚐到了天倫得到了母親疼愛。

 

「母……呃,如昔,謝謝,我和扇子會常常來看你們的。」

 

「想來的時候就來,反正找人找船你們一定專門的。還有啊,扇子,喜歡吃扇貝是好事,不過也要記得『五穀為養、五果為助、五畜為益、五菜為充』,如此對身體才是最好。」

 

「……這,我記住了。」忽然受到關懷視線又聽如昔話中之語,有些想反駁,更想糾正那稱呼;卻在想到眼前這人是端著何種身分說上這些話的,立時斂了銳氣,點頭承應。

 

身旁眾人見天扇子如此反應,皆有些忍俊不住,但想這人脾性,再不能忍也得忍;於是轉移話題又道起珍重,占雲巾更名正言順地對著如昔夫婦又囑咐了起來,直到如昔忍不住了回嘴一二,現場一片靜默後,倒是占雲巾與如昔先笑了出來。

 

一個別離場面卻歡聲笑語,因為他們於心堅信,此別過後,各自珍重,再會之期便是不遠。

 

風雲兒、天扇子和小秘寶在揮別眾人後乘上雲氣,漸漂浮上天,風雲兒有些眷戀不捨地低頭望向如昔笑著與他揮手的身影。天扇子在一旁看見了並不言語,只難得主動地偎進風雲兒懷中,在其臉頰印上一吻。

 

這一吻十分有效地鼓舞了風雲兒低落的心情,就見他化出羽扇身形漸轉,恆山劍謫仙又瀟灑再現,超拔脫俗。劍謫仙持扇的手一揚,雲氣漸豐雲彩成形,另隻手輕擁著天扇子的腰,去看那小秘寶亦安穩在雲彩上;他揮了揮扇賦予雲彩動能,讓其載著他們隱入天際,往恆山而去。

 

鹿狐師徒在別過如昔夫婦後,往北域境內而去。當年鹿狐還是獸身時,占雲巾總不敢帶著那頭怕冷怕得要命的狐狸往北而去,就怕琴狐好奇心過盛聽不進勸;而今已是不同,他們修回人身承繼過往,且還帶了個小徒兒,此番便是要好好在北域在雪境好好走他一遭。

 

占雲巾要讓琴狐看看那些個雪白狐狸,他要與他說──你是獨一無二,世上無有誰能與你相同。

 

「鹿巾,你快來,道澄你看你看,這小販們賣得東西和南域不太一樣啊。」

 

「狐師父,你走慢點,這人好多呀。」

 

「琴狐。」占雲巾一手穩住要往前追的元道澄,一手像前方伸出喚著那已有些太過奔放的人名字。

 

「噫,好嘛。」即便在人聲鼎沸中,琴狐還是能聽得占雲巾那聲如常叫喚。他回頭望過去,盯著占雲巾那空懸的手,有些不甘願地騰騰跑了回去,與之交握,「哼,滿意了吧,你這個占占自喜。」

 

「哈,琴狐小兵,莫急,我們還有很多時間,你如此趕,可是會錯過難得物件。」話方說完,占雲巾將握在元道澄肩上的手抬起指向某處攤位。

 

琴狐順著指引望過去,隨即一臉興奮地嚷嚷,「哇!這煙斗樣式好特別,我跑那麼多地方都不曾見過。」

 

「還有那。」

 

「什麼!這蠟粒顏色怎如此多樣?鹿巾你看,那把封蠟匙的匙柄雕工極為精美罕見吶。」

 

「你再看那邊。」

 

「墨水!敝人前段時間正想等墨水用完來換個顏色呢,哇,這麼多顏色叫敝人怎麼選?」琴狐看著各攤位上琳瑯滿目的商品,興奮難耐地往前衝,卻是一往前就感阻力,才想起,這手還握著呢,「鹿巾……」琴狐換上委曲神色地看向占雲巾,雙唇扁抿著,好不可憐。

 

「你啊……一攤一攤逛,慢慢來,都會讓你買上的。」

 

「嘿嘿,好噠,我們慢慢逛,道澄,你可是要跟好啊。」

 

師徒三人就這麼在各攤位間流連忘返,如同尋常人家一同逛起市集。而他們要一起去到的地方除雪境外尚有無數,與那一眾好友的緣分更是如絲如縷綿延不絕。

 

暫且分別不過是為著以後相聚先寫起前序,他們的故事,還很長很長。

 

「鹿巾,你看有車輪餅,待敝人看看——鹿巾我們買紅豆、梅子還有蜂蜜口味的,你說好不好?」

 

「好,老闆,紅豆口味兩個,梅子和蜂蜜口味的各一個,麻煩了。」

 

「啊哈,鹿巾,你真懂我。」

 

「哈,梅子口味我吃,蜂蜜口味的給道澄,至於那兩紅豆嘛……我們來行比試,等你贏了才許吃。」

 

「什麼,你怎麼可以這麼霸道啊,鹿巾——」

 

 

《全文完》

 

 

─────終於是完結篇的碎碎唸─────

 

 

從元宵節前開始寫,期間歷經了不少事情和變故,到今天大概五個月左右的時間,這故事終於來到結尾,真是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當初想要寫長篇的時候,很是猶豫,因為我前後為了喜歡的配對先後開過兩次長篇,最後都在我棄坑潛逃後作罷。但對鹿狐一同退場的怨念實在太深了,對角色希望他們能有很好的完結點是一回事,希望能一直看到他們又是另一回事。

 

這篇完全就是應我的怨念而深,希望鹿狐在自己寫的故事裡能得有圓滿沒有遺憾,和一眾親朋好好生活相處,於該團聚時盡情歡鬧,於該分別時認真道別且期待再會。

 

也因為是第一篇寫完的長篇,在很多地方還是有不成熟跟不完滿的地方,真的很謝謝一路看完這些故事的朋友們,更謝謝那些點下喜歡、愛心、鮮花的大家!

 

尤其是留下留言和我互動的朋友們,真的謝謝!

 

而為了留下紀念,這故事未來會規劃出本,不過因為我很龜毛再加上是第一次整個不熟悉,真要成書也是明年的事情,只是已經有一些構想就待慢慢完成。

 

最後再次謝謝看到這邊的你!!我們珍重再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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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逄紫霙 / 雪千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