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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年前。

  我欲甲你攬牢牢,乎你袂驚袂擱號。
  往事放乎空,人生啊才有望,乎我陪你渡難關……

  雲琴宮後花園響起一陣既溫柔又滿含傷悲不捨的歌聲,一個女人抱著個嬰兒坐在石椅上,滿臉淚流卻還是硬撐起溫婉笑容對著也正向她露出一臉純真笑靨的嬰孩。
  那嬰孩伸長了手無論怎樣揮舞都搆不到女人的臉頰,咿咿呀呀地像是在抱怨呢。女人見狀立即將臉上的淚水抹去,彎低身體將臉湊近小男嬰的手,「好,小風雲乖,不氣不氣!來,媽咪的臉臉在這裡。」
  像是得到了想要的玩具,小風雲開心地連發出的呀呀聲都高亢了起來。
  「對對對,小風雲就是要開開心心的,就算、就算以後沒有爸爸媽媽陪在身邊……也一定、一定要開心喔!」女子越說聲音越是哽咽,但她拚命忍住淚水,不讓任何屬於悲傷的成分落在自個兒孩子上。
  占雲巾與琴狐靜默站立一旁,雙眉緊皺、兩唇緊抿,眼眶皆紅得像是剛剛哭過;但其實從這女人帶著孩子來到,三人一妖待在後花園已過去三個小時,沒有誰讓一滴淚水滑落過。
  尤其占雲巾,幾次仰頭看著天上新月,眼睛眨呀眨的,重重深呼吸了幾口,像是要把不合適說的話吞下,或者把怒氣吞下。琴狐站在一旁,一手攬著占雲巾的腰,雖然看起來也很是難過,但他仍時刻留意著占雲巾狀況,時不時讓額頭去蹭蹭對方臉頰,強迫占雲巾把注意放到自己身上。
  占雲巾自是懂得琴狐心意,每當琴狐這樣做時,他便把視線放在對方如今藍得很是水潤的眼睛更回應磨蹭,雖然笑不出來,可唇略略放鬆地抿著,他知道琴狐會懂他的意思。

  時間過去良久,斷續哼唱的歌聲終於不得不來到真正的休止符。天色也已泛白。

  「大哥、大……琴狐,小風雲就拜託你們了!」在石椅上坐了一整晚,女人終於抱著嬰孩站起走到琴狐與占雲巾身前。她顫著抖將小風雲送上自家大哥為了接好外甥而溫柔敞開的雙手。
  占雲巾將小風雲穩穩抱著,並不急著去看孩子模樣,即使自打這孩子出生,身為母舅的他還未曾看上一眼。他說,「若你現在想改變心意,為兄可去請求二郎真君,讓你留在人間撫養孩子,如昔……」
  「不,大哥。我知道你一定會怪我,或許小風雲長大了知道我做的是這樣選擇,他一定也會怪我的。但我、我沒辦法……楚郎需要我,放他自己一個,一定捱不過懲罰的!」聽著占雲巾的提議,如昔看著小風雲心裡一陣動搖,最後卻仍是重重搖了搖頭,那淚便再也止不住了。
  「你、你這樣哭……」占雲巾還要說下去,卻感覺琴狐攬在腰間的手驀地一緊,他瞬時反應將欲說的話硬生生卡在喉間,艱難地再開了口,「妹妹,稚子何辜,你真的的想清楚了嗎?」
  「我……」如昔的眼半刻都未曾從小風雲臉上移開,像是現在若不看仔細了,或許來日要再見就是千難萬難,「我想清楚了,唯有保得楚郎,我們一家在往後才能有團圓的機會。大哥,對不起,是妹妹任性讓你失望了。」
  「小妹。」
  「但大哥,如昔不後悔!我相信我和楚郎會有接回小風雲,一家三口共同生活的那一天的,儘管可能要很久。」話說著,如昔逼迫自己將視線從小風雲身上移開,很是慎重懇切地看向占雲巾,「大哥,萬事拜託!」話完,如昔朝著占雲巾深深一鞠躬,人都還未抬直身體那身影竟在第一抹晨光灑下時消散無蹤了。

  而那始終都是笑著的小風雲似乎感覺到母親已不在身旁,笑著笑著小臉上神情一變,嚎啕大哭了起來。

  「鹿巾!小風雲他……」
  「我知道,琴狐,還記得牛奶怎麼泡嗎?」
  「記得。」
  「嗯,一晚上了孩子都未喝過奶,該是肚子餓了。你去幫我泡牛奶來好嗎?」
  「可是鹿巾……」
  「沒事,琴狐,我們會沒事的,一切都會過去。現在,我們不提,好嗎?」
  「……好,敝人去泡牛奶。」說完,琴狐正要轉身走往回房的路,卻感覺占雲巾將額頭靠上了他的後背,那衣服上有一滴又一滴溫熱落下弄濕了占雲巾才新為他做好的休閒服上。
  直到這時候,琴狐才放心地讓淚水溜出眼睛,「鹿巾不怕,敝人會一直和你一起,我們一起把小風雲養大,讓他有一個快樂的家庭,雲琴宮就是小風雲的遊樂場,你說好不好?」邊吸著鼻子,琴狐一字一字慢慢地說;他不轉過身去,只將占雲巾落在他背上的淚,那樣讓人心疼的觸感,一一記著。

  而今。

  「唷呼!哮咪快跑啊!快到終點了,我們不要輸給小銀狐,不然紅豆餅可是要被琴狐吃光光的!」
  「汪汪汪!」
  一隻體型接近藏獒的大狗快速奔跑著,即使身上坐著個六歲的小朋友,那速度還有四肢前後錯動的靈巧度卻未減半分,反而隨著小男孩的大聲嚷嚷又再加快了腳步,轉眼間便與一直奔在前頭的小銀狐並駕齊驅。
  「哈哈哈,哮咪你好棒!勝利是我們的啦!」小男孩看著載著他的大狗逐漸超越本來還領先在前的小銀狐,開心不已。他瞧見端著盤紅豆餅臉上露出淺淡笑容,正站在中庭一供桌旁的占雲巾,更是難掩高興地放了單手揮舞著,「舅舅!我和哮咪快要贏啦!」
  聽見小男孩的勝利宣言,占雲巾卻是搖了搖頭。男孩還未明白為什麼他的舅父要搖頭給他漏氣呢,忽一陣強風從身後吹來,原本被甩在後頭的小銀狐瞬間加速,雖然看似左飄右移地亂竄卻仍是疾速往前衝,超過了大狗和男孩奔向終點。
  在撞開終點拉線的那一刻,有「啵」一聲傳出,一團煙霧乍然出現在小銀狐原本待著的位置。待煙霧散去後,一片裁成小狐狸形狀的紙片飄啊飄的,竟然無視風還在輕輕往前吹拂,那紙片似有牽引般,飄進了不知何時已來到占雲巾身旁的琴狐手上。
  「啊哈,是敝人贏啦!」手掌攤開拖住那狐狸紙片,琴狐開心地摸了摸銀狐紙片的頭,「去休息吧,讓信咪好好慰勞慰勞你,餵你最愛吃的蜂蜜!」
  琴狐話才說完,那小銀狐紙片竟自個兒立了起來,在琴狐掌上跳躍著繞了一個小圈後,「砰」一聲地消失了!
  「真是,跑那麼快,果然是隻嘴饞的狐狸。」正說著話呢,琴狐把視線又轉回占雲巾身上,見對方一臉似笑非笑地瞅著他,「做、做什麼這樣看著敝人?」
  占雲巾都還未回話,那小男孩已讓大狗載著靠了過來,本來頗有控訴的神情在聽見琴狐問話後,哈哈大笑說著,「哈哈哈——舅父一定是在說小銀狐隨主人一樣!就像琴狐你為了獨占舅父做的紅豆而作弊一樣!」
  「作弊?敝人哪作弊啦?」
  「那陣風啊,明明我和哮咪都快要贏了。」本還在笑著,沒想說著說著小男孩竟一臉委屈像是快要哭出來那般。
  「嗯哼,風雲兒,敝人問你,咱們在比賽開始之前商定的規則是什麼?」對上風雲兒一副可憐兮兮的模樣,琴狐眨了眨眼睛,他彎下身來直接盤腿坐在地上,仰頭看著如今比他還高的風雲兒很是認真地問著。
  「唔……第一,繞廟裡三圈,第三圈最快到達舅父那的就算贏;第二,不可以鑽洞破壞廟裡地面;第三,不可以飛天走捷徑;第四,因為我是小孩子,特別允許哮咪幫我,可是為求公平琴狐也能用術法。」話才說完,小男孩臉上那不快指責的表情瞬間消失得無影無蹤,「對吼,我本來以為琴狐用小銀狐就是術法了,不能再用其他的;可是哮咪全程都在幫我,那琴狐自然可以起風啦!是我搞錯了,琴狐對不起。」
  聽著風雲兒說話,琴狐再抬高頭和占雲巾相視而笑,他突然向上伸長了雙手;占雲巾見狀立即會意,連忙將手上端著的盤子放低讓琴狐輕鬆地從盤子裡拿起兩塊紅豆餅。
  琴狐動作時,風雲兒的眼一直盯著對方拿起的紅豆餅瞧,猛吞口水,兩隻眼睛瞪得大大的。可他看著的紅豆餅神奇地沒消滅在琴狐的嘴裡,反而隨著眼睛越張越大那紅豆餅也越長越大,直到差一點點就要貼上他的臉。
  「咦?」
  「嘿嘿,這是參加獎,快吃吧!」
  「咦咦?真的可以嗎?」風雲兒聞言,高興極了,他雙手連忙捧住那其實還是原來大小的紅豆餅,一抓住餅就要往嘴裡送;可臨到嘴邊時又想起比賽一開始可沒說有參加獎啊?
  「當然可以噠,敝人是贏家,紅豆餅是贏家的戰利品,既然歸我,敝人就可以自由分配要把獎品給誰呀!」琴狐邊咬著手中的紅豆餅,吃得心滿意足的同時也不忘對風雲兒講解箇中緣由,他更從盤子裡拿起另一塊紅豆餅,「吶!哮咪也有參加獎哦!」
  「汪汪!」大狗看著被拿到自己眼前的紅豆餅,興奮得汪汪兩聲當是道謝,便張大嘴將紅豆餅咬著。
  琴狐一說完話便捧著紅豆餅吃了起來的風雲兒,瞧見大狗也分到紅豆餅了,他連忙將一隻腳收到另隻腳旁,像是溜滑梯那樣從哮咪身上溜到地面,在占雲巾為他縫製的軟布鞋鞋底碰上地面時,雙腳施上力地站好。
  風雲兒看著啣住紅豆餅緩步走遠的大狗,他忽然想起自己還沒跟大狗說謝謝呢,連忙大喊,「哮咪,謝謝你今天幫我呀!晚點我再去找你玩!」
  「汪汪汪!」等你來!
  「嗯!」打小就聽得懂哮咪語言的風雲兒,那自幼便困擾著他的問題在這時候又冒出來了——怎麼他能聽得懂哮咪說的話卻聽不懂其他狗狗的話呢,又……
  「啊!哮咪可以吃紅豆餅嗎?學校同學的媽媽說過,狗狗最好不要吃人類……呃……」話都未問完,就看見琴狐一臉故作神秘地伸出單手指著他自己,「所以舅父已經特製過了嗎?狗狗神獸和狐、狐仙大人也可以吃?」看著琴狐那好看的人類藍眼睛在他說話時慢慢地變成狐狸瞳孔的樣子,風雲兒識時務地將要說出的妖字吞進肚裡,改了平時琴狐自稱自己也要大家跟著叫喚的稱呼。
  一旁的占雲巾看著說出那稱呼後一臉心虛的風雲兒,又瞧了瞧聽見狐仙大人四字而顯得很是得意的琴狐,儘管心裡為著當前氣氛感到很是欣慰與歡喜,但他仍然忍不住,「琴狐小兵,這下可換你沾沾自喜了,這樣逼小朋友說謊可是正確的教育嗎?」話才說完,占雲巾拿起最後一塊紅豆餅遞給琴狐並將空盤放在一旁供桌上,隨後伸手在琴狐嘴邊輕輕抹了抹,滿臉寵溺地替他將餅屑去掉。
  「敝人才不是你占占自喜呢!況且風雲兒是心甘情願喊我狐仙大人的,這也不是說謊啊!再過一年敝人就要滿千歲度天劫了,你後花園那小廟不就是為敝人早早準備好了嘛!」雖是辯駁的話語,但話說得足夠軟萌,聽來就像在撒嬌似的,再搭配琴狐一邊吃著紅豆餅一邊往占雲巾身上蹭,把餅屑蹭得占雲巾衣服上到處都是的模樣——這模樣落進了風雲兒眼裡,怎麼看都不覺得這時候的琴狐像是大人。
  反倒像極了前幾天剛住進廟裡,長得和他差不多高的,說是和琴狐隔了許多歲的小弟——舒龍琴心——那樣才是,「可是琴心年紀雖小,也不會像琴狐那樣跟我討糖吃啊……」風雲兒在心裡這麼想著,憑直覺的,他知曉最好不要把心裡這疑問問出口才是最好的選擇。
  這麼想著的同時,小小年紀的他決定把現在這空間留給他的舅父和他的琴狐大人,而他拿著手上那剩下半塊的紅豆餅捨不得吃,悄悄地轉身走往廂房找誰去了。
  占雲巾和琴狐在風雲兒移動腳步時就已經察覺了,但他們並不出聲,只依偎在一起,看著風雲兒慢慢地控制步伐踏落聲響慢慢地走遠,直到小男孩拐過彎消失在眼界了才輕聲說著話。
  「嘻,鹿巾吶,咱們的風雲兒又學會一項技能了呢!」
  「嗯,學會分享是好事。以往他都自己一個在廟裡玩,雖然有我們在旁陪著,但畢竟不是同齡;現在上小學了,在學校有同學在廟裡有了琴心,嗯……雖不是同齡,但對風雲兒來說,應也是一樣的。」
  「是啊,相信會越來越好的。」
  「會的,會越來越好。」

  「琴心!」當風雲兒拿著半塊紅豆餅在廂房內找不到人時,他不用多想就已猜到還有那處能找到他要找的身影。沒有停頓地,風雲兒轉身就往後花園跑去,最後成功在後花園那新建成不久,正待良辰吉日暫封起的小廟前找著了琴心,「吶,這半塊紅豆餅給你吃!」
  和琴狐長得極為相似卻又稚嫩了許多的臉孔,那湛藍眼睛看著半塊紅豆餅眨呀眨的,「這是你辛苦得來的,真要給我嗎?」雖然方才他不在現場,但妖的聽力比一般人都要好,且後花園的結界只封住外面的耳朵,琴心雖然沒看見,但他可是把中庭的動靜聽得一清二楚。
  「當然啦!剛剛你哥哥也說了,東西歸我,我就能自由分配啦!來,這一半分你吃。」風雲兒爽朗一笑將紅豆餅又遞向琴心些許。
  「那,謝謝你!」說著謝謝,琴心卻是不伸手將餅接過,而是放下手中只沾染了些微塵的抹布到腳邊的水桶裡,再轉身去一旁特別設置在此的流理台前,抹了香皂開了水龍頭淨手。
  琴心做上這些事情時,風雲兒沒多說什麼地靜靜跟在對方身側,等到琴心洗好手拿出手帕將手擦乾,又將手帕收起後,他才將那半塊紅豆餅遞出。當琴心咬上紅豆餅時,發現已晾在室溫下許久的餅竟還保有溫熱,他悄悄抬眼不著痕跡地左右查看了下,在某個空靜處停頓一秒後將視線收回,藉著紅豆餅遮擋住嘴巴,他輕輕笑了。
  「笨蛋哥哥!」在心裡這般笑罵,琴心覺得紅豆餅的甜似乎不只甜了味覺還甜進他的心。
  「感覺你好像比剛才又更高興了,舅父做的紅豆餅果然有魔力!琴狐也說每次吃到鹿舅舅做的紅豆餅,心情就會變很好很好!我也是哦!」風雲兒開懷笑著,想他長期以來的認定果然是對的。
  「這個嘛……」聽著童稚的語音,看著風雲兒那還未經太多世事的臉蛋,琴心思考是否該向眼前的真小孩好好剖析一番人世間情,告訴對方他吃到紅豆餅的開心和琴狐以及小男孩吃到紅豆餅的開心都是不一樣的。
  琴心偏頭想了想,「告訴你哦,有的時候光靠魔力也是沒有用的!」
  「咦,那還要什麼才有用啊?琴心你知道嗎?」
  「我當然知道,別看我和你差不多高,我可是已經在這世上活了一百歲的狐妖唷!」邊咬著紅豆餅邊和風雲兒聊著,琴心引領對方走到一旁的竹製鞦韆架,一妖一小孩坐上了鞦韆椅有規律地晃動身體讓鞦韆開始晃啊晃的,琴心接著說道,「除了魔力呢,還要有心去感應。」伸手戳了戳風雲兒胸膛,看著對方在聽見他的答案之後一臉似懂非懂的模樣,只覺有趣。
  「我好像能聽懂你說的話耶,是不是只要心裡在意一個人,那不管那個人做了什麼給自己都會讓自己開心啊?」小小男孩捂著琴心剛剛戳過的胸口,雙眼閃閃發亮地看著對方,一臉期待等著答案模樣。
  「咦?你怎麼……哦——該不會是才上學沒多久就喜歡上班上的誰啦?」沒想到風雲兒問出來的話還真切中關鍵,琴心不禁感嘆這年頭的小朋友真是越來越早熟了。他尋思在偷聽的那兩個該要有多操心了,連忙刻意用著舒龍族裡那些個時常討論八卦的族民語氣問起風雲兒問題。
  「什麼喜歡誰?」聽見琴心問題,風雲兒有些茫然地眨眨眼睛才意會過來對方是怎樣的意思,他想也沒想地立即否認,「我才沒有喜歡學校裡的誰呢!」
  「那是?」
  「唔……如果我跟你說了,你可以幫我保密嗎?」
  「哦?真沒想到連你也有不能說的秘密,印象中鹿大哥沒太禁止你做什麼呀?」對於像風雲兒這樣小又很是乖巧的小朋友,竟然還會有要幫忙保密的事情,琴心感到很是意外。特別是就他所知,別看占雲巾一臉嚴肅樣對於上心的人那是一條直線寵到底,就別說鹿大哥對琴狐哥哥了,族繁不及備載,就說對風雲吧,之前還看過占雲巾把風雲兒抱在頭頂坐著肩膀呢!
  「不是這樣子的,我、我只是怕舅父擔心……」
  「知道他會擔心,也就表示你曉得要保密的事情可能有危險會傷害到你,對吧?這樣的話,為什麼還要去做呢?」年紀還這樣小,這句話琴心硬是讓自己不說出來,因為早從大哥那聽聞,即使風雲兒才小小年紀,但他所承受的卻已比同齡的小孩還要更加沉重許多。

  經歷如何、心性如何,實不該太過武斷地只憑年齡去區別。

  「因為……因為我想看媽媽……」琴心說話的語氣雖無帶上指責,但風雲兒還是能從中感覺到話語的重量——他一直都希望能做個不讓他的鹿舅舅和琴狐大人擔心的好孩子,但他知道自己可能將要失敗了。
  「呃,什、什麼……媽媽?」風雲兒脫口而出的話讓琴心驚訝不已,他幾乎快要忘了掩飾地直接抬頭看著那空曠的地方,直到感覺額頭一陣輕微刺痛才忍著呼痛有些心虛地往風雲兒看去。
  好在風雲兒在說出驚狐之語後隨即很是沮喪地垂下頭來盯住地面,並未看見琴心那一瞬的不對勁,自然也發現不了,其實後花園裡除了他和琴心,還有他想瞞著的舅父和琴狐。
  而意外聽見那一稱呼的某人,內心隨著風雲兒道出媽媽泛起一陣痛,快要按捺不住地想衝上前問清他的外甥到底在計劃著什麼,可他終究還是忍住了,因為他身旁有個堅強有力的心靈可以依靠。
  占雲巾很輕很輕地深呼吸了一口,看向身旁因術法隱藏而淡化許多的身影,對上那含著濃重擔憂的眼睛,他無聲地嘴唇輕動,「我無事。」
  琴狐看著占雲巾明顯平靜許多的神情,儘管仍是擔心但也逼著自己露出笑容回應,畢竟,他十分信賴他的身旁人,信他的道侶,知道對方定能穩好心把事情處理妥當。
  這方鹿狐在彼此陪伴下終是穩定好心緒;那方風雲兒在琴心的顧左右而言他、循循誘引下,終是把事情經過說了個原原本本。

  風雲兒五歲時,幼兒園辦了校外教學,要去外縣市的一家糕餅博物館參訪。
  風雲兒五歲才上的幼兒園,直接進了大班,那時占雲巾才知曉原來小朋友還有所謂的校外教學這一件事情。他初一得知便早早決定了到時要與琴狐一起陪同隨行;誰知這幼兒園千挑萬選了個日子,恰恰將日期定在了那年的農曆四月二十五日,那一天亦是二郎真君的誕辰。
  主持宮廟事業,主神誕辰那祝壽儀式必不可少。從當天子時便開始一連串祭拜流程,直至午時開放香客問事算卦,占雲巾與琴狐皆是離不開。
  即使才五歲,本該是為著約定好的事情中途變卦而狠狠發脾氣的年紀,風雲兒卻是笑出一朵花地安慰起明顯情緒低落的占雲巾來——他知道他的舅父最重視家人,但凡承諾就必得做到,可如今卻為著無人可頂替的工作對外甥失約,那對素來疼他寵他的鹿舅舅而言,是非常難受的事情。
  這麼懂事的風雲兒讓琴狐在一旁看著心上發軟,他告訴風雲兒,為了予其獎勵,校外教學那天所有在家的修練全數後延;那一天,就讓風雲兒早晨玩上學玩,放學回來後還是繼續玩。這樣的獎勵對一個五歲的孩子來說可是莫大鼓舞,風雲兒聽見的當下高興極了,馬上和哮咪約好那天遊玩行程。那時鹿狐在旁看得心裡直感欣慰——還好他們的甥兒除了過分懂事外,仍然保有孩童心性。
  到了當日,風雲兒一臉興奮地坐上校車往幼兒園去,準備開始人生的第一趟遊覽車之旅。放著風雲兒獨自和人出遊,占雲巾自然不會沒有任何準備,他讓甥兒別上了個梅花胸章,叮囑小男孩只要一遇上危險便用手去碰碰胸章,就會有式神出現保護他,並同時通知遠在千里外的占雲巾和琴狐。
  這是兩個長輩為了首次校外教學的小小後輩,絞盡腦汁,結合了彼此術法所成的法寶。
  那日占雲巾異常感到心神不寧,但想可能是關心過度了便想方設法讓自己比以往更為忙碌,以求轉移注意力。直到午間時刻,占雲巾與琴狐開始為前來祝壽聖誕的信眾開壇解卦,他們才逐漸將心安穩下來。
  但才到第二位等候的香客,哮咪就汪汪大叫地闖進正殿。原來讓鹿狐能心安地在廟宇之間照程序行事的最大原因,便是在早晨的祝壽儀式完成後,二郎真君特別降駕在琴狐身上允哮咪,也就是他的隨行神獸——哮天犬分靈——無須參與午後的淨山儀式,囑咐哮咪即刻去往風雲兒身邊。
  至那時,占雲巾便覺得這事有蹊蹺,但當面對那熟悉容顏上明顯嚴肅許多的眼神,占雲巾知曉,此時此刻,他只能等。於是流程照走,信眾們一個又一個地排列起來,等著占雲巾發號碼牌,拿了號碼牌去到一旁茶水間等候叫號。
  可當問事還在進行,哮咪衝了進來,占雲巾便把那些程序守則拋在腦後,他拔腿就跑地奔向後山往一洞口有石龜雕像的洞穴裡前進。半個小時內,在幼兒園老師對於他的出現感到錯愕的當下,現身在幼兒園今日的校外教學地。
  可這時候,風雲兒已不知道去了哪裡。
  小男孩本來和同學聊著方才參觀時所發現的新奇,和大家一起走在暖陽灑落的人行道上。老師們在隊伍各方看照著兩兩成排、滿臉雀躍看往四處的孩子們,一切是如此吱吱喳喳,好不歡樂。他們正要前往在展覽館旁約莫五分鐘路程的停車場,搭乘遊覽車繼續下個行程。
  忽然間,在走過一巷道時,有一團黑影出現在風雲兒眼角——那樣的身形和記憶中的她很是相像。從來沒有人知道,即使那時還是嬰孩只能咿呀發音,但風雲兒一直都記得他的媽媽。記得媽媽看著他開心笑出兩顆牙時的滿足神情;記得媽媽抱著他哭時,不小心滴落在他臉上的眼淚;記得媽媽唱那首歌時,既溫柔又悲傷的表情。

  他更記得那首歌……

  我欲甲你攬牢牢,乎我陪你唱同調。
  分擔你的憂,你的愁甲你的哭,哭完心事著無了了。

  就是那樣一個讓風雲兒熟悉的身影,那讓他感到莫名親切又委屈的歌聲響在他耳邊,讓小男孩將注意力放到巷道的暗處去。風雲兒一轉頭,沒有讓誰有反應餘地,大喊一聲媽媽就衝過老師的管制範圍,才一眨眼的功夫就跑得失了蹤影。
  離風雲兒最近的老師在占雲巾趕到現場時哭著說是她的錯,她自打第一眼看見這孩子時,就知道對方是個乖巧懂事的性,而風雲兒果然也如她所想,甚至比同齡的孩子更顯得溫柔體貼。這一趟校外教學是這老師入幼兒園帶的第一趟,他始終覺得風雲兒是最能跟好隊伍、最不會讓他操心的孩子,因為這樣的認知,讓老師決定多放些注意力到其他孩子身上。
  也就是因為這樣的疏忽,讓風雲兒在毫無阻礙的情況下,跑得誰也沒看清他的去向。

  當風雲兒一奔離隊伍,跑往那濃聚在暗巷深處的黑影時,甫靠近,哮咪的吼聲就不知從哪傳了過來。風雲兒一聽這熟悉的叫聲,本因為過於想見那個人的執著蒙蔽了的判斷力全數回沖進腦海,他猛然抬頭瞧見的竟是一個骷髏頭安在一塊辨不得形式的黑袍裡,那黑袍還陣陣往外冒出腐敗的氣息——那根本就不是風雲兒的媽媽。
  哮咪一接獲二郎神的特允馬上就動身了,但礙於天規,為維護各界平衡,雲琴宮後山石龜洞那處的通道,非緊急不得擅用。天庭規矩程序冗雜繁多,有時連新任的帝君——日陽昊尊——都感頭痛不已,所謂非緊急的定義可能列了三大冊都列不完;但不管那規矩如何讓人不耐,無論哪位神仙都必得遵守,否則輕則受罰、重則若違了天道運行,還可能被免除神籍。
  也因此,哮咪費了一會時間才奔到糕點博物館,又因為在憑氣息尋找風雲兒的過程中受到不斷漫出的腐敗氣息所阻礙,拖延了時間。哮咪一看見風雲兒的情況不妙馬上出聲警醒,小男孩確實也警覺到了,但即使風雲兒發現自己打一開始就受了那骷髏頭的闇法牽引,也已經為時已晚。
  風雲兒還來不及從骷髏頭身旁退開,哮咪在後方猛地起跳飛躍正要撲到骷髏頭身上阻止對方動作,一切事情的發生僅在瞬間。當哮咪撲到了地面卻沒碰著骷髏頭也再看不到風雲兒時,哮咪不用多想地抬頭長嗷,伴隨這聲吼,有一道光從天空雲層打下照在哮咪身上,而在巷道暗影處,石龜洞憑空現形。
  那一個午後,人仰馬翻都不足以形容。琴狐緊急停了雲琴宮問事的活動,千諾萬歉下好不容易把不肯走的香客勸回家。才送走最後一個邊數落邊頻頻回頭的信眾,琴狐隨即關閉了雲琴宮廟門,通知信咪請了自家主神——魯班公來宮裡坐鎮。
  待信咪與魯班公到達,琴狐連忙張起廟外的四方結界,確保一切無虞後,他才化回狐身經石龜洞衝往占雲巾身旁。
  琴狐到達的也正是時候,占雲巾因怎樣都找不著風雲兒,正從隨身布袋中拿出紅玉梅枝欲沾血墨化陣憑至親血氣去尋,哪知才一抬手,一隻雪色毛絨絨的狐狸就緊緊攀在手臂上。占雲巾一見是琴狐,所有焦急恐懼的情緒瞬間平穩了下來。
  他緊緊將大白狐狸摟在胸懷,聞著讓他再熟悉不過的溫熱氣息,一點一點重獲冷靜,才想到,方才幼兒園的老師和他說的,風雲兒跑得不見蹤影前,最後喊出口的是「媽媽」這名詞。占雲巾不禁思考那處雖在地府,於奇人異士來說並非不可進,但其外有二郎真君親押的封印,邪祟難入,他更相信妹妹與妹夫絕不會擅離甚至是讓風雲兒去到那樣陰詭難測的地方──到底是誰會選在今日做這樣的事情?又是誰想重提當年舊事?更是誰,真會把風雲兒帶到那處去嗎?
    無論有多少疑問,占雲巾此刻的線索也唯有這條,正要與琴狐提說,就看見風雲兒紅腫著眼睛被哮咪叼住頸後的衣服,在哮咪嘴下晃啊晃的,抬高了頭看向他與琴狐。風雲兒一看見他倆隨即放聲大哭,這樣的情緒表現,在占雲巾與琴狐記憶裡,只在小男孩還是嬰兒時有過,後來過分懂事的風雲兒就再也沒有哭得這樣淒慘了。

  「後來舅父和琴狐帶我回雲琴宮,他們一問到這件事情我就忍不住大哭起來,他們就沒有再問了。只請魯班公爺爺做了這個法寶給我。」風雲兒向琴心重提當年舊事,說到法寶,便從衣服裡摸索出自那天起便掛在頸間的項鍊。項墜為一組合得形似寶劍樣式的魯班鎖,在肖似劍柄處還安了個小按鈕,「魯班公爺爺說,只要按下那個按鈕這魯班鎖就能放大變成一把寶劍。」
  「寶劍?所以你會古劍法嗎?」雖然琴心很想吐槽風雲兒這一問就哭根本故意,也就占雲巾這心疼自家外甥的會放棄追問;但也明白鹿狐定也早就做好預防,自也是不須他多說什麼的。思及此,琴心索性就寶劍問起問題來,畢竟他到雲琴宮都已一個月了,可從未瞧見風雲兒練過劍。
  「還沒呢,這法寶會自己動,還能變化成大羽扇把壞人搧飛!」風雲兒持著小魯班鎖,模仿起當魯班鎖化為羽扇前後搧動的樣子動作著,又瞧了瞧這精巧的鏈墜幾眼後,將項鍊又妥貼地收回衣服底下,他續說道,「之前舅舅和琴狐說我還太小,先不讓我練劍;現在上小學了,等過一陣子我比較適應學校生活,再讓我開始練劍。琴狐還說,一旦開始練了就是一輩子,沒有中途棄學的,讓我要考慮清楚。」話才說完,風雲兒已是滿臉地躍躍欲試。
  這樣表情,若讓旁人來看,大概要讓這小男孩拖著話題繞往別處;可此刻面對他的是個已在世上生活了百來年頭,雖在妖族裡算年輕,可以人類說法,這樣年歲早已看盡世間百態。更莫論舒龍琴心可是承襲舒龍琴狐在族中的職業,是個偵探,這小孩兒的把戲又怎瞞得過琴心呢!
  「你該不會想等練了劍法後,帶著這魯班鎖法寶或者是別把寶劍跟誰去地府破那封印,救你爸媽吧?所以你已見過他們了?」直截了當地揭破想法,琴心覺得自己真是太低估風雲兒這小小孩了。真沒想到小男孩竟然會對嬰兒時期的事情有印象,更沒想到的是,風雲兒已去過地府,甚至平安來回。
  雖說定有誰帶領,但地府和人間自有大不同,最為明顯的便是充斥在空氣中的陰喪之氣。凡是陽世活體未經申請及允許就擅入地府,即使之後能順利返回人間,但隨呼吸逐漸侵入體內的陰喪之氣也會讓私自闖入者病上好長一段時間。
  風雲兒如此小的年紀便能不受影響地來去自如,大抵便與他有著不同平凡的混血之軀有關吧。
  「……你可以幫我保密嗎?」並不意外琴心會猜得到,不知道為什麼,他就是想說給這其實比自己大了許多歲數的小狐妖聽。也不是為了尋求支持或幫助,這麼危險的計劃,風雲兒想——還是讓他自己來就好。
  「不可以。」
  「琴心……」
  「我不會幫你保密的,如果大哥或鹿大哥問了,我會一字不漏地都說出來。畢竟如果我幫你隱瞞而你出了事情,我不喜歡那樣。」本來要說我會很難過,但話臨嘴邊卻改了口,琴心為著自己的想法感到不解。雖同情風雲兒的遭遇,這男孩又是自家兄長道侶的甥兒,關係不遠但也不近,才不過與人家相處一個多月,為什麼風雲兒出事了他舒龍琴心會感到難過呢?
  越想越困惑,琴心看著風雲兒的眼神帶上了一點迷茫,這樣的迷茫對個才六歲多的小孩來說,是難以理解的,「琴心你還好嗎?身體忽然不舒服嗎?」
  「……我沒事,總之,我不會幫你隱瞞,而且也隱瞞不了。」話說得斬釘截鐵,因為隨著他字句吐出,鹿狐的身影在空曠處漸漸變得清晰。
  「咦!舅父、琴狐,你們、你們……」
  「風雲兒,對不起。舅舅知道不該偷聽你們說話。我和琴狐向你保證不會再有下次,可去見……見她這件事情還有你的計劃,事關重大,你必須和我們坦白。」占雲巾話說得急切,妄動神之封印可是犯了天條大罪,他不能讓甥兒走上這條不歸路。
  感覺得到占雲巾握著自己的手那力道是越發加重,琴狐明白此時身旁人是極為努力才逼著自己不說出任何禁止的言詞,強迫自身冷靜,他亦加重了回握的力度,「小風雲,你舅舅說得沒錯,除非、除非你只想要他們不要我們,不想要哮咪、信咪和龜老了,那你可以什麼都不說。可是你真捨得我們嗎?小風雲,說出來,我和鹿巾,甚至是二郎真君都能幫你的。」
  「真、真的嗎?就算、就算我想要見爸爸媽媽也可以嗎?」看著從來沉穩平和的舅舅,今日為了他的事情明明很是焦急卻又拚命忍住衝動,就只為了和他好好說話溝通,忍得眼眶都發了紅。風雲兒更注意到舅父和琴狐相牽的手,琴狐的手被舅父握得好緊,「一定很痛……」風雲兒在心裡這樣想著。
  他看著即使承受痛楚卻沒半分想要鬆開手的琴狐,他看著琴狐頻頻對他眨眼,這是他和對方偶爾玩得太瘋被占雲巾沉聲呵斥時用來互通有無的暗號——眨一下表示沒事,眨兩下是咱們皮要繃緊點,連連眨很多下的時候呢,並不是事態嚴重了的意思,因為就琴狐所說,以風雲兒性情,即使跟著玩得再瘋也不會有什麼踰矩會讓占雲巾大發雷霆的事情發生。
  通常眼睛眨很多下是讓風雲兒快快把事情誠實交代了,連連眨動便有快點快點快點的意思。風雲兒接收到這暗號後,他看看占雲巾、看看琴狐又轉頭去看著琴心。
  「說吧,你也捨不得讓你的舅父大人為你擔心到好像快昏過去了對吧?同樣的,我也心疼我大哥的手,再這樣被握著,手都要斷了。」說這話的時候,琴心兩頰有些微發紅,他刻意不往琴狐那看過去,不去瞧這笨大哥聽到他說心疼時的歡喜表情,只專注盯著風雲兒。
  「我、我沒有想要做壞事,可是我真的真的很想見媽媽爸爸,那個骷髏頭那時候跟我說……」

  「哎唷,這裡路好難走啊!」風雲兒揉揉不知道跌撞了幾次的膝蓋,他抬頭看方才那個將他帶走的骷髏頭黑影依舊立在前方等他,風雲兒連忙再拍了拍膝蓋撢去沾黏上的灰泥。
  「拍乾淨,如果你不想讓地府的泥蟲跟著你上陽間的話。」冷寒生硬的女聲透過骷髏頭齒縫間空洞地傳來,她雖未曾踏上前卻也未顯示任何不耐,只微低著頭看了看風雲兒膝蓋又抬高點角度,讓那兩個漆黑深幽的窟窿對上風雲兒的眼睛。
  「咦?啊!真的有!」沒想到這黑影會同他說話,風雲兒先是呆愣地直視對方,才想起來要低頭查看膝蓋。初時因四周光源淺薄看不清晰,後來看著看著,竟從四面八方飛來像是人間螢火蟲那般自身帶有亮光的飛蟲,只是多了些五顏六色,身邊一下繽紛光亮了起來。這突如其來的光源雖然讓人炫目,風雲兒卻沒有多放心思在欣賞上,而是再度彎腰低頭更瞇眼細看,果然在膝蓋上看見不少條細細小小比橡皮擦屑還迷你許多的小蟲在扭動爬行著。
  風雲兒連忙抬手將牠們拍掉,十分仔細,更還抬高雙手檢查是否有漏網之蟲。待確定手腳上皆沒有蟲子了,風雲兒有些不確定地放下手,對著那黑影骷髏眨了眨眼想了想,「謝謝你提醒我要把小蟲拍掉,如果真帶牠們上陽間那就麻煩了。」
  「⋯⋯我是擄你來的壞蛋,你沒有必要跟我道謝。」倒沒料上小男孩會謝她,黑影明顯怔愣了幾秒後才想到該嚴詞罵回去。
  「琴狐曾說過,一碼歸一碼。如果他在這一定也會說人家幫助了你就要道謝,其他的事情等查明了來龍去脈後再做定奪。」聽聞黑影的話,小男孩笑出自信,完全不因自己是被綁架來的而有絲毫慌亂,更還好奇地提問,「所以這裡已經是地府了嗎?舅父曾說人間和地府是相對應的景色,只是地府的建築會偏古時的木造磚瓦;但我看這兒和剛剛在人間沒有任何相似的地方呢?沒有巷道也沒有大馬路。」
  「你舅舅和那狐妖確實把你教得很好。這裡確實不是方才我在陽間抓住你的地方……我帶你走的是我們族裡多年秘密經營的通道。」這一路來看著風雲兒的應對進退,對於身處陌生境地絲毫不起慌亂,還好奇地左看右瞧,本以為不過小孩心性引發對新事物的興趣,沒想這男孩方才竟提到了查明來龍去脈,思及此,她在心裡過了幾個想法,最後斟酌著將話續說完。
  「哦!」族裡多年經營的秘密通道?風雲兒故作懵懂地點點頭,再問,「那這些小蟲是地府的螢火蟲嗎?牠們真好看。」
  「這些是迷途的生靈找不著回返陽世的路又太晚被發現,受彼岸花靈的吸引吸食了曼珠沙華花蜜,最後變成你現在所見的飛蟲。」男孩問什麼,他便答什麼,最後更在「迷途的生靈」上加重語氣,頗是玩味地說,可一瞧見風雲兒真真變了臉色,黑影反而覺得不好玩了,「咳,不過你放心,你是整身好好地讓我拖下來,陽世活人來到地府沒那麼多禁忌,只是不能久待,所以你要和我去看你爸媽了嗎?」
  其實風雲兒有很多的話想問——你是誰?為什麼要帶我來?舅父琴狐知道嗎?為什麼你會知道我是我爸媽的小孩?一連串的疑問,風雲兒選擇將它們強壓而下,他認真地記著琴狐曾對他說過的,「事有輕重緩急,要因應事態懂得取捨。」那時他只聽得懂一星半點,而今日倒是真的深切體會到了,更在心裡給琴狐大大的一個謝謝,若不是琴狐沒因為他是小孩而懶怠教導,反之事事做詳盡教學,他才能在這樣時刻強迫自己冷靜下來,不被害怕難過的情緒牽動判斷力。
  「要、當然要!我和你來就是為了要見我爸媽啊!」收了還想再探查的心思,風雲兒難掩急切,激動地猛點頭。
  「那就走這吧。」看著風雲兒自被帶來地府到現在,也就方才有點人類孩子該有的稚氣與毛躁,她不知道為什麼,自己為著風雲兒的反應竟然有些欣慰。說著走這,他轉身繼續往前走,只是行得慢慢。
  風雲兒見狀也不再多說話了,本想要快跑跟上,但他想起方才黑影說的泥蟲,隨即緩下速度,大踏步地走到對方身邊。
  當他們認真在行走上時,黑影骷髏為著加快的速度滿意地點點頭。而四周光線越發明亮起來,因為那逐漸聚集成群的小飛蟲如七彩燈火閃耀,將前路照得璀璨無比;黑影有些擔心地看向風雲兒,當瞧見對方只兩眼直視前路聚精會神時,她不由得感到放心,才要想今天是怎麼了,同情心簡直氾濫,她要帶他前往的地方也已到達了。

  「那個黑影帶我到的地方是一處山崖,站在山崖邊往下看,有一個好大的像雲琴宮裡廚房外面那樣的石磨,只是還大得多,一直在轉動。石磨旁有幾個看來小小的人影,那黑影說,爸爸媽媽就在他們裡面……」風雲兒說話的聲音逐漸帶上哽咽,臉上的淚一顆兩顆成線成行拚命地落,有好些掉到嘴巴裡了。若放在以往,快要被琴狐帶得嗜甜如命的風雲兒定會嫌眼淚鹹鹹的不好吃,可這時候他沒有心情去管這個,只再說著,「我本來想要找路下去找爸爸媽媽,可是黑影阻止我,她說我這樣只會害了他們。更說要見他們只能直接救,讓我回去想辦法求你們教我古劍法,等練好了,她會再來找我,到時讓我持劍破封印就能看到爸媽,能一家團圓。」
  「劍?為什麼指定是劍?現代有更多更方便的武器。」琴狐聽聞,直覺哪裡不對,說話間他和占雲巾對上眼。
  「風雲,那黑影要的劍可有指定?」不用言語,光與琴狐這一眼相對,占雲巾便能確定對方想的和自己是一樣的。
  「……要我們宮裡那把。」聽得問題,風雲兒停了哭泣,抽抽噎噎地回答,他知道這次一定讓舅父和琴狐很失望了。
  舅父曾對他說過,擺在雲琴宮太周樓麒麟閣裡那把詠鹿乾坤是雲琴宮的鎮廟寶劍,除宮主占雲巾能隨意動用外,其餘人等要請劍得經過一定的儀式最後擲筊問意,連得三聖筊才能將寶劍請下神壇帶出宮外,若有違者,直受寶劍本身術法制裁,割皮劃肉最後碎骨。這天底下唯有一者例外,可與占雲巾同樣任意持用詠鹿乾坤,那便是與占雲巾結為道侶,持有之法寶水龍吟琴、雪湧劍、雪見弓刀皆與詠鹿乾坤締結的舒龍琴狐。
  「你應知曉擅自動用者會遭受的責罰?」聽見風雲兒把經過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又有琴狐在旁,占雲巾的心終是恢復以往安定,他平靜地問,更在腦中思索,有誰、有哪方勢力更或者是哪個組織會需要詠鹿乾坤?更甚者,是需要關押在裡面的誰?
  「我知道,那黑影要我用習劍當藉口,讓舅舅也授權我能用詠鹿乾坤。魯班公爺爺送我法寶還有舅舅答應要教我劍法時,我本想開口的,可是我說不出來……」風雲兒伸手將流了滿臉的鼻涕眼淚抹去,他鼓起勇氣走到占雲巾身前,抬起頭堅定地說著,「瞞著你們對我來說已經是很不好的事情,不可以再欺騙。這陣子我一直在想,為什麼那黑影要找我?為什麼一定要詠鹿乾坤?她那麼厲害可以擅自帶我到地府又不讓人發現地把我帶回來,應該可以找到別的法寶才對。」
  看著風雲兒年紀這樣小,卻已懂得思考這麼多,占雲巾心中除了引以為傲更有心疼,他眼眶泛淚地蹲下身來和風雲兒平視,伸手摸了摸男孩的頭,「辛苦你想那麼多了,雖然瞞著大人做危險的事情很不應該,但你能冷靜並且努力地確保自己的平安,舅舅很高興。你爸爸媽媽的事情,本來我與琴狐商量到你十歲時會將所有經過都和你說了,但現在看來不得不提前,等我請示過二郎真君,若祂同意,舅舅和琴狐會和你說明白。」
  「真的嗎?真的會和我說嗎?」
  「嗯,但必須要二郎真君同意了才可以。還有一件事情。」
  「我知道,我也會乖乖祈禱二郎真君早點同意我的。」點頭如搗蒜都不足以形容風雲兒現在點頭的速度,滿是淚痕的臉上綻放了笑。雖然知道還要等待,二郎真君也不一定同意呢,但有機會就表示有希望,風雲兒一點都不感到氣餒,甚至為了舅舅還要問的問題起了好奇心,「不管舅舅還要問什麼,風雲兒知道的一定會說的!」因為他最喜歡總是疼他寵他的舅舅了,要不是因為事關爸爸媽媽,他才不想當壞小孩!
  看著風雲兒和占雲巾的情緒皆回復以往穩定,他高興地也隨著占雲巾的動作蹲下身來,只是風雲兒的頭頂被占雲巾的大手佔滿了,琴狐還想著該摸摸哪給予打氣鼓勵呢,占雲巾就抬手將琴狐的手一把抓住,兩手一齊摸上了小男孩的頭頂。占雲巾的手完全把琴狐的手覆蓋住,更還微微纏扣。
  琴狐看著兩手交疊,臉上的笑更帶了許多暖意,他看向風雲兒好奇等待答案的眼睛,說著,「這件事情就是……怎麼說呢,是人或者世間任何物種都會有屬於自己的秘密,不想告訴其他人;所以我和你舅舅不會強迫你往後不管發生什麼事情都要與我們說,無論你幾歲都一樣。但有一點必須記著,就是……」

  「你要懂得保護你自己。」

  鹿狐異口同聲地說,對他們而言,沒什麼是比這更重要的事情了。
  「雖然這次你做得很好,但難保往後還會遇上更多讓你難以抉擇的事情。舅舅和琴狐都希望,當你在思考的當下,多考慮自己的安危,記住了嗎?」占雲巾說這段話的時候,笑出了幾滴淚,琴狐見狀連忙伸出另隻手替他抹去。
  「舅舅、琴狐……」聽著占雲巾和琴狐說的話,風雲兒兩眼閃閃發亮,他在心底告訴自己——不要急。因為他有舅舅有琴狐還有哮咪在他身旁緊緊護著他陪伴他,爸爸媽媽的事情一定會有辦法解決的,即使要很久也不要急,他要先練好劍、習好武,熟悉雲琴宮內和這整座大山的事情。
  畢竟把自己的能力加強穩固了,才能成為助力進而突破難關,風雲兒在心裡這般想著,他對著占雲巾與琴狐用力地點點頭,「嗯,我答應舅舅和琴狐,一定一定會保護好自己的!」
  因著風雲兒的承諾,鹿狐終是放心地笑了出來。琴狐更是開心地大張手將占雲巾與風雲兒都抱入懷。一個成年人一個快千歲的狐妖和一個小孩抱在一起還不夠,琴狐更對著琴心將手張開一些距離。
  「來嘛!」
  「你這樣也太幼稚。」
  「小心心怎麼可以這樣說哥哥呢,不過不要緊,敝人知道你是害羞了,快來嘛,攏是一家伙仔!」
  「真是的……」或許是這一家伙仔的語詞有種讓狐難以抗拒的魔力,抑或者是風雲兒對他流露出的懇求眼神讓他本有些不好意思的心情被一掃而去,琴心終是軟下抗拒地走近,和大家抱在一起。
  才抱好,就聽見有一連串汪汪汪汪汪的叫聲由遠而近。
  「哇!哮咪,等等,你太大隻啦,跑慢點!」風雲兒見狀,連忙大聲喊著。
  但已經來不及了,哮咪沒有半分要煞住腳的意思,直直朝著大家撲抱過去。最後不管是誰都被哮咪壓在地上賞了一個大舌頭舔舔,尤其是風雲兒。
  「哈哈哈,哮咪不要舔了,癢!哈哈哈——」
  因為身體還被壓著不能動彈,鹿狐躺在後花園的石板地上同望著藍天再看回彼此。

  一切都會沒事的。

  他們在心底這麼對彼此說著。隨後哮咪又大聲汪汪地吠叫,是風雲兒扭著身體快要掙脫哮咪的壓制了。占雲巾與琴狐立即反應,他們連忙坐起合力將已經是蹲跪姿態快要站起跑開的風雲兒抱回。
  「哈哈,小風雲吶,哮咪那麼熱情,你怎麼可以跑開,這是不禮貌的。」
  「是啊,甥兒,好好承受吧!」    
  「咦咦咦,那琴心也來!」風雲兒自覺逃不掉了,放棄掙扎,把也從地上坐了起來,正晾在一旁看戲的琴心抓抱過來。
  「什麼!」琴心只來得及說什麼兩字,哮咪就已經靠過來瘋狂舔舔了。
  「哈哈哈——哮咪,你口水也太多,比咱們狐狸都要多,小心心你說是不是?」
  「舒龍琴狐,現在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嚶,鹿巾,小心心兇我。」
  「哈,你啊!」

  歡笑嬉鬧聲就在這張起的結界裡傳遍,無論誰都緊緊地抱住彼此。往後,笑鬧歡欣一起,悲傷難過也不分開,因為——咱攏是一家伙仔。

此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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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逄紫霙 / 雪千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