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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早,天還未亮,霧氣才稍稍淡了些許,雲琴宮廟門便傳出一陣敲門聲,有規律性地,不快也不慢,聲音恰恰是能傳入人耳裡的音量,可這聲響卻傳遍了整座宮闕。
  琴心一早便在後花園查看那已暫封起的小廟封印是否有無變化,琴狐一臉歡喜地跟在弟弟身旁;占雲巾在廚房忙碌地備著一大家子的早餐,上小學二年級的風雲兒,雖然今天是放假日,可他一早就起地跟在舅父身旁遞料拿盤。
  他們,儘管隔著大門頗遠,都聽見了。
  風雲兒甚至轉頭向占雲巾說,「舅舅,這跟你和琴狐在做法事時敲的木魚聲音好像啊!」
  聽著風雲兒的話,他眨了眨眼,定著一個方向看著,片刻後占雲巾笑著對風雲兒說,「應是來了特別的客人,風雲兒,你去碗櫥那再拿一雙碗筷來。」交代完,占雲巾環視了下餐桌上擺設,又搬來張和餐桌、餐椅同款,椅面有貝殼鑲嵌出梅樹飄瓣圖樣的檜木圓椅放好。他轉身接過風雲兒拿在手上的碗筷,將原本擺有四人份餐具的圓桌又挪出一個位置把新添的碗筷擺上。
  而在廟門處,琴狐方現身形,那始終維持同樣音量、頻率的叩門聲也跟著停息,「哈,看來真是來了位不凡的客人。」他並不急著走近開門,而是離著大門一步距離,妖元騰動,用著平常音調將話說出,「敢問門外客從哪裡來呀?」問題問出,一陣靜默,琴狐也不著急,就只站在原地等待。

  「廣寒宮。」

  音調起伏聽來與常人略有不同,清清淡淡,說著若是讓常人聽來摸不著頭緒的話,可琴狐卻是一聽就懂,「哇!哇!哇!你怎麼突然來呀?那邊和那邊沒關係嗎?」他急忙拉起兩扇門的門閂邊問著話,待他將廟門拉開時卻是呆愣些許。
  「家裡都已安排好,我不在,寒山意和冷水心會代我處理一切事宜;至於你說的另外那邊……與談無慾何干呢?」來者自稱談無慾,他穿著象牙白合身的立領長袖襯衫與藍黑色牛仔褲,嘴上泛著淡笑一派悠閒地回應琴狐的話,說到末尾時,一抹嘲諷浮在嘴角。他見琴狐見是他又見到廟外天色後便呆住了,也不躁進,不再續話地等著對方反應過來。
  「咦、咦咦?什麼叫與你何干!如果他追過來了呢?不過說,你還真懂得挑日子下來,這幾天廟裡事情多再加上琴心忽然要和風雲兒一起入學,我們忙得連有日蝕都沒注意到。」再看了眼天上那只露出邊緣餘光的太陽,一邊想著把來者迎進去後,要先去臥室裡拿前幾年就為風雲兒備上的,專門用來觀賞日蝕的眼鏡給風雲兒帶上,一邊嚷嚷著問題,他側身讓來者跨過門檻踏入雲琴宮。
  「哈,琴狐大人可真貴狐多忘事。可是忘了那個他前不久剛被提拔上了什麼位置,現在可忙得很,連我也有近一月未見他了;反正只要日昇月落照常而行,我在不在家,他是不會發覺的。」回答著琴狐連連拋來的問題,談無慾那雙眼卻是饒有興味地觀覽中庭與正殿間的一切事物,「說來神奇,想我上次踏入此地,若照人間曆法,該要是五百年前了。那時雲琴宮連地基都還未有,而你陪我往人間散心,在這裡初遇你那道侶少年時,這樣算來,這世應是他第三世了吧?真是難得!」說話間,他一臉讚嘆地看往關好廟門正朝另邊迎去的琴狐,循對方視線向迴廊看去,是正往這邊走來的占雲巾。
  「是第三世沒錯,我們說好了,只要他不忘我,我必不棄他。」話完,琴狐對著看了來者是誰後便向他露出微笑的占雲巾揮了揮手,更向對方走去。
  「鹿巾──」
  「嗯。」回應叫喚,占雲巾更伸手將走向自己的琴狐拉近懷裡,但也不過分親暱地只抬手替琴狐順了順有些紛亂的馬尾,「一起用早餐吧,有什麼事可以邊吃邊說。」占雲巾這句話是對著談無慾說的。
  雖然認真說起來,他與談無慾在這世未曾實際面對面過,但有時碰上些透過正規方法處理不來的疑難雜症時,琴狐總會帶著占雲巾往麒麟閣右偏殿裡鑽。右偏殿裡擺有一座大型的插電式流水裝置,插頭確實是安安分分地插在插座孔裡,只是這偏殿裡從未配電;可那流水依舊歡快地出了水晶石洞往下流瀉,推動了渾圓水晶球讓其旋轉後,從綠竹拱橋下經過,途經一座裝飾得幽雅樸靜的古式宮殿,朝宮殿旁的水車而去,水車骨碌碌地轉讓水流搭了個圓環後再往下層的水潭裡進。
  流水裝置裡的水終年未停,每當琴狐帶著占雲巾來到,那裝置總是不用誰喚地自個兒發出帶有沁涼氣息的鵝黃淡光來,待柔光趨弱時,會有一男聲傳出,這聲音的主人便是談無慾。但凡世上諸神憑仙家管道天庭律法所處理不了的事情,占雲巾與舒龍琴狐往往能在這裡聽談無慾說出他獨到精闢卻有些不按常規而行的見解與方法。
  再加之,琴狐總對占雲巾說,談無慾是他多麼難得的朋友,因此,即使從未蒙面,但談無慾對占雲巾而言,早已列入他好友名單裡。那麼,既然是琴狐與他的好友,即使對方突然來訪,善加對待、予以幫助,那都是身為朋友該為對方盡心的事情。

  雲琴宮裡,香客享用平安餐的餐廳和自家人吃飯的飯廳分屬不同位置。當占雲巾與琴狐帶著談無慾去到飯廳時,琴心與風雲兒已經在圓椅上坐好,將一本閩南語課本擺在桌面上,一同照著課本回想在課堂上老師帶著他們唸謠時的發音將歌謠一字一句緩慢地唸了出來。

  秋風吹,十五暝,規家伙仔來團圓。
  四條椅仔六个人坐,三塊月餅七个人食,
  兩粒柚子八个人分,一个月娘九个人看。
  心頭甜,月娘圓。

  聽著風雲兒和琴心那有些發音不太標準的孩童語音,談無慾直想起早不知經過多少歲月的那個當年。當年他與那個人前後被收入同個師父門下,那時他小尚不知世事,師父說要傳他與師兄修習正一道,日後可以長生進而修得仙道登天;哪知拜入門的第二年,師父開始雲遊四海八方為家,半年未曾踏入半斗坪一步,他與小師兄從此過著相依為命,在偌大的山林上相互為伴的生活。
  好在那時他的師兄雖才是個八歲的小孩,但照顧起三歲的他來竟然有模有樣,而那時的談無慾極為依賴師兄,時常跟裡跟外地成天往書庫裡進或者山裡奔走拔山菜草藥。
  小時的他倆常窩在一塊讀同一本書,一開始小無慾認不了字,那麼師兄便一個字一筆劃地教著,遇到兩人都不會的,互看一眼,手牽手就往書庫內另一隔間搬字典去。後來越漸大,看的世情多想得也多了,師兄早他一步立下志向──靖平天下;初聽聞,談無慾只在心裡疑惑,有人的地方就有紛爭,紛爭不斷成了漩渦把許多許多的人捲了進來後形成動亂,最後再來個登高一呼的人,征戰死傷便由此而生,千百年來皆是如此,要天下靖平談何容易?
  這也是他們意見分歧的開始,後來三天一小辯五天成了大吵,爭著鬥著最後形同陌路了好多年。當時談無慾本以為他和他的師兄這一生大概也就這樣了吧……

  「無慾叔叔!無慾叔叔!」
  「嗯……?」
  「哈!舅父、琴狐,無慾叔叔回神啦!」風雲兒興高采烈地跳回坐位上向兩長輩報告任務達成,便和琴心對眼竊笑了下,繼續讀著還擺在桌上的書。
  「回神了好!怎麼樣?如果想人家就回去,現在天還暗著呢,你回去正好,引不了什麼大動靜。」琴狐伸長手越過占雲巾摸摸風雲兒的頭以示嘉許,他轉頭便勸著談無慾,讓對方趕緊回去。
  「若是雲琴宮不歡迎我,那談無慾走就是。」聽琴狐言語,談無慾眉一挑腳都未踏入飯廳呢,轉身便要走。
  「噫!不是呀,怎不歡迎,你要待多久就待多久。但是吧,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敝人就說了,十天,不,一個禮拜就好,他必來尋你。到時候我們這小廟還得為著迎大神而忙碌,到時候所有花費可全要算在你們師兄弟身上喔!」見談無慾轉身要走,琴狐忙瞬移身形、兩手大張地擋住談無慾前路,胸有成竹地下了結論更趁機敲詐。
  「哈,那本山人看你這琴狐大仙、二郎真君乩身那每下預言便成真的戰績可是要添上一條敗筆啦。」嘴上雖還抬槓,可談無慾的步伐倒也毫無耽擱地轉了方向就往飯廳裡進。他走到飯桌旁,對著剛剛受命喚他回神的風雲兒微抿一笑,在風雲兒亦對他開朗一笑後他看向琴心。
  「許久未見,想不到那愛子成癡的老狐狸竟捨得也把你這小狐狸放來雲琴宮隨你兄長修行。」臉上笑容褪去慈愛多了幾分遇上故人的熟稔,談無慾坐了下來一副閒聊姿態。
  想當時他初隨琴狐回舒龍族,才通過幻境結界,那年輕臉孔的藍衣狐妖就落入一年老面容的褐衫狐妖胸懷,見那痛哭流涕的模樣,談無慾還以為大概是帶大琴狐的教養長老因擔心而失態;沒想確實也是手把手帶大,可這帶大孩子的並非普遍妖族裡設有的教養長老,而是舒龍族族長,也就是舒龍琴狐之父。
  那次談無慾在舒龍族待了一年有餘,把清明、端午、中元、中秋甚至到除夕、初一到十五元宵等大小節日紮實地過了一遍;要不是親眼所見,他還真沒想過有個妖族竟會把人類節日慎而重之地認真籌辦,全族無分層級同歡。而談無慾在舒龍族也把何謂天下父母心切實地體會了,舒龍族老族長除對自己孩子疼愛有加、教養有方外,更對他這位不知大了自己多少歲的外來客,同等對待,原因只為談無慾是他的愛兒難得帶回族內的客人。
  因此,談無慾實在難以想像那樣個性的老父親會放心讓自己最小的幼子離族修行。
  「父親說雲琴宮所處地脈之靈氣極適合修行,所以他才會容許鹿大哥將兄長成仙後的源初之廟蓋在雲琴宮內,因此他讓我也來佔著地利好好努力,不過啊……」說著不過,琴心忍不住笑了出來,卻又覺得這樣取笑自己父親似乎不太應該,他忙收斂笑意地說,「雖然之前兄長執意離族隨鹿大哥走,父親放了話說不再管兄長的事情,但其實父親對大哥還是很掛心的。再過三個月便是大哥要度天劫了,父親還在族長之位不能擅離,所以才讓我來,只是他老人家不願承認罷了。」
  話完,琴心轉頭看向琴狐,臉上的表情,極為認真,「大哥,我相信你會安然度過天劫的!到時候你脫去原胎歸天,受封成仙後再回後花園那小廟閉關修練三年,三年後出廟正式踏入正仙行列……」說至此,琴心深呼吸了一口氣,彷彿下了很大決心,他再開口,「到時候,大哥,回族裡看看父親吧。」
  「琴心……」其實當他這小弟才起了頭,不用聽完長串,琴狐也知自家弟弟最在意最想求他的是什麼。琴狐伸手摸亂琴心一頭精心打理好的銀髮,若放以往,他這極重自身儀容的小弟定會跟他炸毛追得他滿廟跑也要討個道歉,但今日卻是無有心思了,「小心心你放心吧,好不容易度過狐生大關,當然是要回族報平安的。其實以往我也想和鹿巾一起回去,可父親不願意放行,我們也沒能力闖進去;但之後不同啦,本大人成了貨真價實的狐仙,到時候啊,就算父親假意說不想看到我,敝人還是要帶著鹿巾在他面前曬好幾回恩愛的!」
  光想像都讓他躍躍欲試,琴狐開始想著他那老父親被自己氣得追他滿山頭奔走的情形,想天底下也就他的父親到這樣歲數,幾千歲了還如此健壯有活力。琴心本意是讓兄長跟父親能藉度劫的事情破冰、盡釋前嫌,但看琴狐越說越起勁,可他越想那畫面都要怕老父親會被氣得七竅生煙。
  琴心有些擔憂地往占雲巾看去,就見對方有所感地亦朝他看了過來,「你放心吧,琴狐自有分寸。」話完也不等琴心回應贊同與否,他再說,「菜放久可是要涼了,都吃吧!」
  談無慾聞言正要動筷呢,就見風雲兒、那舒龍家二兄弟皆一臉期待地看著他,「呃……你們都看著我做什麼?」
  「無慾叔叔,雲琴宮內有規矩,來者是客,您是客人,要先動筷挾菜,我們才能吃呢!」風雲兒搶著先替談無慾解答了,更以殷殷期盼的眼神、肚子適時發出咕碌碌的大聲響,催促著這第一次見便和藹對他的月神叔叔快快吃飯。
  「噗,小風雲,你果然在往吃貨的路上努力修行呢!」
  「大哥,你確定你不是在說自己?」
  「噗──咳咳……琴心,你怎麼可以這樣說琴狐大人!」
  「所以你覺得我說得不對嗎?」
  「呃……你別問我,舅父說過,小孩子不能說謊。我不說!」
  「噫——鹿巾,你看他們都欺負敝人!」
  「乖,這紅豆餅才剛烤好不久,趁熱!」
  「嗷嗷,好噠!」
  當琴狐雙手剛捧上紅豆餅就想起方才和風雲、琴心的嬉鬧爭執,忽然覺得自己是不是上當了;可他一抬頭看著占雲巾在似笑非笑中帶有的縱容與疼寵,琴狐頓時覺得——吃貨就吃貨吧,反正他有一個無論他變得怎樣,都會愛他不棄的道侶。

  談無慾在旁看著這一大家歡鬧打趣彼此的模樣,他不禁想到自己那不知待了多久年歲的廣寒宮。有寒山意與冷水心陪他,玉兔們環繞在側,更有那時不時從桂樹林裡傳來的吳剛伐木聲,人丁不多但相對清淨無擾,他始終覺得自己過得愜意又自在,可如今,卻似乎覺得少了些什麼……

  一場早飯過後,眾人各自忙碌。琴狐讓琴心陪著戴上特殊眼鏡的風雲兒去往雲琴宮最高的建築──夔曠臺──上的露臺看那已至末尾的日蝕,他則與占雲巾帶著談無慾去往太周樓到那麒麟閣。甫入閣,不用誰帶,談無慾先一步徑直往右偏殿去,鹿狐見狀回身將閣門關上後,也一同走向右偏殿。
  才踏入,就見談無慾一臉欣賞表情地看著流水不斷的裝置,「看來你們真是費了大心血維護,才能將我這法寶——水榭樓閣──照護得這樣好。」邊說著,他伸手浸入水中輕輕撥動,那漾起的波瀾泛起如月光華;也或者該說整座流水裝置在談無慾步入偏殿時,本就亮著的微芒竟是更耀光彩。
  「這是當然的,好友親自交託,本就該用心以待!更何況在這些年間好友透過水榭樓閣對我和鹿巾所遇困難皆全力相助,我們不過就盡好這維護的事宜,再沒做好可就漏氣了!鹿巾,你說對不對!」琴狐在說話間引著談無慾看看這瞧瞧那,仔細述說這些年來用了哪個法寶、投入那種草藥來維護水榭樓閣的完好如新,語末更拉著每當他做這些維護工作時,必在身旁與他分擔勞務的占雲巾。
  「好友所託,盡心是必然。而這些年的相助,談無慾,多謝!」
  占雲巾話還在說,琴狐便知這人接下來會有何作為,他趕忙站往道侶身旁,和說完謝字的占雲巾一同對著談無慾抱拳彎身一禮。
  雖然如今已是現代,朋友間即使是摯友道謝大多點頭致意或者敲個螢幕鍵入感謝便算帶過;但他們相識於古時,雖占雲巾早經三世輪迴,可這些年來在自身追尋及琴狐的陪伴下,他早已得回全數記憶,於他與琴狐來說,這道起謝意自是循古法而為才能真正表得心跡。
  「你們……哈,這份重禮談無慾便銘心收下。不過若要說幫忙,談無慾此刻也有一事困擾,要請二位相助。」他本不重這些世間虛禮典儀,方要出言相阻卻想鹿狐從來是真心誠意待他這個朋友,皆不是虛情假意之輩,這樣帶上誠心的謝意,他該當好生領受銘記於心才是。於是他站得筆直受著,更想有一事鹿狐遲遲未來問他意見,想必是打定主意不讓他插手,但如何可能呢!
  「咦?好友,你哪可能會有需要我們幫助的地方?」琴狐聽聞談無慾之言,想這大仙神通廣大,連現在受天命接天帝之位的那個有時都未必奈何得了他,這樣厲害的角色怎麼還會有需要他和占雲巾幫忙的事情呢?
  「好友若有事需我和琴狐相助,直說便是!」
  「那麼談無慾便直說了,從現在起,半年內,本山人不打算回去,這食宿問題,就麻煩你們了!」
  談無慾此話一出讓占雲巾與琴狐不由得大吃一驚,對於知心好友總藏不住話的琴狐,率先問了,「這、這……好友要待半年,我和鹿巾自然是不會有一個不字,好好招待那就不必說了,可是若他來接呢?你向來是言出必行的,可別到時候打起來啊……」即使適時打住要出口的話,琴狐仍是免不了擔憂,三個月後便要度天劫,之後再閉關三年,若他和他真打起來,那可真不得了;可一想到天劫……
  琴狐忽然想到什麼,他猛然抬頭更與似乎也想到什麼的占雲巾對上眼,他們一齊看向談無慾,同聲而喚——
  好友!
  「哈,既然受了大禮,談無慾就不可能袖手旁觀!屆時有我坐鎮,必保你毫髮無傷過天劫。」語末,他擺擺手,不給鹿狐再有說話的機會,「我這日夜顛倒的作息你們也是知道的,不多說了,本山人可要回水榭樓閣就寢了!」
  話才說出,水榭樓閣忽有光華盛綻,當光芒消退,現場已不留談無慾身影。

  天庭,紫微宮。

  「素還真啊——事情不好了,方才我去廣、廣……」一名穿著紅袍外罩玄色半袖短掛的男子,焦急萬分地跑著、喊著,一路無阻地衝進天帝所居的紫微宮,直往寢殿而去。
  男子長得清秀斯文,若不是蓄得那一綹美髯添了些歲月痕跡,直與凡間三十歲出頭的男子無異。就見他慌張地開了寢殿的門,不顧是否逾禮地闖了進去。
  「素還真你聽我說……」男子喘得上氣不接下氣,急得欲說卻一口氣堵在胸懷喘不上來。
  房內有一男子,長髮還未束延著肩線、頎長有致的身形垂散,他側身半躺於長榻上,右手手肘支在圍欄頂端、手掌搭在臉頰上,左手持著面圓鏡,本聚精會神地在看呢,聽得男子闖入動靜才抬頭瞧去。
  「一線生莫急,你要說的素某皆已知曉。」
  「什、什麼?你都知道怎還那麼悠哉?不!你一定不知道,剛寒山意、冷水心對我說,這次他……談無慾,你那寶貝師弟可是把廣寒宮裡內外事務都交代仔細,連月昇月落之法都交予他倆了!這一看就是要長期不回來,素還真,你真不著急?」雖然知道眼前男子定不會像自己這般擔心焦慮,可也沒想過對方會如此淡定還讓他不急。天庭丟了月神、他摯友最放在心尖上的師弟跑了,若不是轉性就是天庭有誰要倒大楣了!
  「哈,竟是如此嗎?原來師弟這次是真做足了準備啊……」說話間,被喚作素還真的男子低頭又往手中鏡子看去。
  「你……哎,好啦,確實是我有些大驚小怪了。人間一年天庭一日,就算談無慾真不見了,也不過就消失數個時辰,於你來說確實是不需要……咦?」正在氣素還真怎能如此無動於衷,之前那麼寶貝著,如今連去往明聖殿讓太陽昇落的差事都讓他替著,整整一個月未見也不要緊,人間都過三十幾年了,難怪談無慾會氣到離家出走。
  可當一線生還在數落,卻見素還真手裡持著的鏡子不就是那浮生若夢之鏡嗎?此鏡只傳天帝,能觀任一者——無論神仙、妖魅、鬼怪等——只要有靈,浮生若夢在受觀者無做任何防範下,能觀其前世今生,更甚者是能見對方當下正在做的事情。
  而此刻浮生若夢之鏡上所顯現的,不是談無慾又會是誰!
  「好哇!我就想你就算再會演也不可能一點事都不做,果然嘛,你還是放不下的。」一線生嚷嚷著湊近去看,才要定睛注意,只瞧見有人影在一片漆黑的環境裡,似乎散著一頭長髮,再要細瞧,素還真卻是先一步挪開了鏡子。
  「又不是你師弟,看這麼久做什麼!」
  「嘖,老人家我關心不行嗎?之前他在天庭的時候你不去見,這會隔著鏡子看有……」啥意思還未說出,一線生卻是被自己給點醒了,「該不會過去那一個月你都是這樣看談無慾的?你可知這鏡子不能亂用,素還真,別拿自己身體開玩笑!談無慾要是知道……咦……你們倆不會又再計劃什麼吧?」
  要說老相識,整個天庭上就屬一線生與素還真、談無慾相交最久,即使還不到知根知底那樣全面,但憑長年來共事時的經驗,一線生直覺這倆肯定有問題——若真是負氣出走,談無慾不先出個什麼招讓素還真想破腦袋疲於奔命那才是稀奇,怎可能放對方現下在寢殿裡如此輕鬆。
  「哈,好友還真是懂我和無慾,不愧是素某與師弟的知心友人,若我與師弟沒了你這好友相助可真是什麼也做不了。」素還真輕輕笑過後一臉讚嘆,誇讚之詞說得是流暢無比。
  「免、免免!你可別把我說得這樣好。我不過就是個想和妻子安穩度日的小老頭兒,你不用再給我灌迷湯!」長年相交,雖然有時候素還真心裡那真正的想法他從未捉摸透,可對方的行為模式他倒從未看錯,一猜一個準,此刻這大神如此吹捧,不是別有所求又是什麼?
  「哦!那好。」極為乾脆的回應,素還真不再看向一線生,而是將浮生若夢之鏡直立,專注地盯著鏡中身影,看談無慾亦向他一樣悠閒地坐倚在長榻上,只是不同的,窗正開,微風徐涼,談無慾本自然垂流的銀絲讓風吹得緩緩晃動,猶如銀瀑不從山間來,而是自月而來。
  「呃,就這樣?」本來以為素還真會再進言詞勸誘,沒想這次如此乾脆,這讓一線生不禁錯愕,更有些不習慣,「不是啊……我、我也不是不幫你忙,哪次不幫了?你們是不是遇上什麼困難了,才會這樣躊躇?素還真你就直說吧,需要一線生幫忙的地方,我義不容辭!」
  「可是……」
  「沒可是,說!」
  「那好,我與無慾確實有一件事情想相託好友幫忙。」
  「什麼事?素還真你儘管說吧。」
  「好友附耳來,如此如此、這般這般……」

  一陣言說,本靜寂的空間忽起氣流擾動,來自聽聞素還真相託之事後,克制不住氣血奔湧的一線生。

  「什麼!」
  「耶──好友,莫急莫慌莫害怕,這件事情好友只需如往常一樣行事便可,不會有任何變動。」
  「可萬一有什麼要緊事……」
  「這好友更可以放心了,素某已和一頁書前輩說好,若天庭有重要大事需要決策,你只需捏碎這顆佛珠,前輩便會有所感應,從雲渡山來助你。」說話間,素還真從衣袍中取出一枚錦囊,他打開錦囊將內中所裝佛珠取出,只見一顆木質顏色的珠子,上頭耀閃著澄黃卍字光輝。素還真持著珠子在一線生眼前晃動幾下後又將其收回錦囊,見對方只盯著珠子瞧遲遲不肯伸手,他也不多說什麼,直接伸手拉來一線生右手,把錦囊放到這多年好友的手上,再將之合起。
  「你們這樣太亂來了,竟然連一頁書前輩這尊佛祖都請動了……」若照以往,一線生一定得大聲質問,可這茲事體大,他知曉,能知此事者是越少越好,於是他下意識地減低音量卻仍做著嘶吼姿態。
  「就是因為連前輩都能請動,你便該知我們要做的事情是何等重要。」
  「……多小心點,不要到時候把命都玩沒了,仙元崩毀可是比人死消亡還慘。」
  「素某知曉,多謝好友提醒。」
  「你啊你……唉──」一線生搖了搖頭,不再言語,轉過身去緩步踱往房門,正要將門開啟時,他道,「老夫今日要去青衣宮找青衣,到明日之前,你自己想辦法用替身挺過,只要安然過了今天,老夫便幫你。」伴隨著平緩而堅定的語調,一線生挺直了身軀,側首朝素還真看過去,那睿智的眼眸在在顯示出與尋常不同的深不可測。
  「哈,謹遵好友之意。」素還真這笑,帶著一些些放鬆,好像心頭重擔被分擔了不少的放鬆。
  「哎,誰叫老人家我如此好說話呢。」再搖了搖頭,一線生將房門打開後走出,回身關上便往青衣宮的方向,頭也不回地走遠。
  一線生離開後,素還真將浮生若夢之鏡放下,走往那缸長年養在房內的白蓮,將植在最中、生得最為好的蓮株取出,他對著還不斷滴滴答答往下淌水的白蓮呵了一口氣後,將手鬆開。只見那白蓮竟是未往下掉落,而是綻放淡淡紫白光芒,在柔和的光芒中見白蓮模樣緩緩拉長轉變,竟成了人形,待光芒褪去,一個長得與素還真分毫未差的男子垂首立在素還真面前。
  「師弟,你瞧,他和我可像嗎?」
  「若不像,你這替身術可要重修了。」
  隨素還真將話問出,浮生若夢之鏡在無人施術啟動下竟閃耀如月般的清輝,更從長榻飄浮起往素還真身旁而去。當浮生若夢靠近時,那蓮花替生如有感應般,抬起垂著的頭看向鏡中的談無慾。
  「哎,無慾,就不能稱讚下為兄嗎?至少讚許我那好不容易說動好友答應的口才。」
  「哈,那是一線生向來對你的要求無法拒絕,是他人好,不是你厲害。」
  「無慾,你這樣說可是有欠公允。」
  「好了,莫要再抬槓,我們照計畫而行。」
  「無慾……」
  「素還真!」
  「同梯,莫氣!照計畫進行前,便讓為兄去你那裡與你一聚,師弟,可好?」
  「……等你把這替身的事情處理好了,要來便來,與我何干。」話完,談無慾果斷中斷了連繫,浮生若夢之鏡頓時失去浮力往下墜去,落進早伸出雙手等候著的素還真手中。

  水榭樓閣,寢室內。

  談無慾躺在臥床上,雙眼緊閉似已入睡,兩旁紗幔未張,室內一片漆黑。忽有陣旋風起,風中帶出一身影,是素還真。
  風去,身形顯定,素還真立於原地,笑得寵溺,溫柔地看著躺於床上一動也不動的談無慾,不出聲也不走近,就只是看著。半晌過去,那躺在床上本該因古來作息而陷入沉睡的月神,竟是出聲了。
  「既然來了,為何不說話?」
  「怎捨得打攪如斯美景。」
  「以後別讓我再陪你去看戲。」
  「萬萬不可,看戲可是你我從小一同養到大的嗜好,我不斷,師弟自然也不能斷。」
  「……」
  「哈,師弟且寬心睡吧,師兄一會便來陪你。」
  素還真這話一出後再無有一言半字回應,好似習以為常,他徑直出了寢室往浴室去。一番沐浴後,他在入口木櫃處發現方才並未見著的浴巾和替換衣物,素還真一臉欣喜地拿起浴巾擦拭身體後將衣服穿上,再拿起又忽然憑空而現的另條新浴巾擦拭頭髮。
  邊擦著濕漉漉的頭髮,素還真有些迫不及待地出了浴室往寢室而去。方進房便直往床上鑽,才剛要上得床鋪,本應已熟睡的談無慾卻是翻過身來,一臉茫然地盯著素還真瞧。
  「師弟乖,先睡。師兄一會就好。」素還真在談無慾翻身看他時就像在玩著一二三木頭人那般停頓了動作,觀察半會,他微笑著上了床鋪將談無慾摟進懷中。
  若放在平常,大概素還真此刻應被轟到地板上了,可這會卻是安安穩穩地一手抱著談無慾側躺在床上,另手將手一揚,讓浴巾騰空而起往木架上去穩當披好,隨即劍指劃出唸上口訣,不一會,素還真頭髮上有水氣緩緩飄散融入空氣之中。
  當一切事完,素還真再看往談無慾,發現對方仍舊睜著迷濛眼睛看他,似醒非醒。
  「師弟是有話要向師兄說嗎?」
  「⋯⋯嗯。」
  「什麼事呢?」
  「地府多險詭譎,師兄多小心。」
  「師兄會的,無慾在擔心師兄嗎?」
  「⋯⋯嗯。」
  「哈,你也就只有這樣時候最為誠實不設防了。」
  「⋯⋯?」聽聞素還真言語,談無慾本就茫然的神情更為困惑了,他再仰高頭地看向素還真。
  「無事,再和師兄睡會吧。」
  「好……」
  隨著這聲好,素還真把談無慾摟得再緊,伸手輕輕點上對方還半張著的眼皮,輕輕點點,談無慾竟也順從地閉上眼睛,額頭倚靠在素還真臉頰。
  「一、二、三……無慾?」喚著懷中月的名,素還真悄悄拉開點距離,細看談無慾表情,「好好睡吧,無慾。」話完,素還真兩手將談無慾箍緊,亦閉上眼,伴著他的師弟在不應當是自身睡眠的時候沉沉一睡,入夢追月去了。

  「無慾、無慾、無慾——」一個束著鎏金髮冠,看來約莫二十來歲的青年無視山路蜿蜒,匆忙地追著在前頭運上輕功飛速遠去的少年。
  「素還真,你一路從半斗坪上追著我下山,是要做什麼?」似乎是被喊得不耐煩了,少年終是停下腳步回身看去,那滿臉的不悅顯而易見。
  「自然是和師弟一同闖蕩江湖啊!」見少年終是停下腳步,青年連忙再展步伐,瞬間便移動至少年身前,滿腔歡喜未經半分掩飾。
  「我有說要和你一同闖天下嗎?今日是談無慾頭次下山歷練,素還真,我警告你,別來搗亂。」
  「怎麼能呢,為兄滿心期待就是今天啊!無慾,你我聯手,天下間一定無人能是我倆對手。」
  「哈,兩個人的勝利又有何可喝采,自然是一人功成、天下盛讚才夠暢快。」
  「無慾……」
  「素還真,不許你再跟著我。」

  「談無慾,素某從未想過,會有對你失望透頂的一天……」
  「哈,素還真,這不過只表示你目光短淺,看得不夠遠而已。」
  「今日你這般模樣,究竟是誰看得不夠遠?」
  「哈哈哈,素還真,你便得意吧,總有一日,再現於你面前的談無慾,定會讓你驚嘆顫慄。」
  凜冽拂袖聲起,談無慾背轉過去,腳步顛簸卻仍堅持將背脊挺得筆直,企圖維持那一點尊嚴,漸漸遠去直至消失在素還真眼界。
  「無慾,為什麼這次你偏走在我不能追去的路途上……」

  「素還真,如何?談無慾果真依言而行吧,再出的月可讓你驚嘆顫慄了嗎?」
  談無慾身穿玄衣道袍,滿頭銀髮在頭頂恕了個髮髻,以鎏金為冠飾再合以水晶蓮花簪左右成對,襯得那成瀑銀髮更顯璀璨光采。
  他眉目清朗在素還真面前笑得極為自信,好似當年的落魄潦倒從不存在。
  但素還真想,那些又是確實存在過的,他很是不捨更於心喟嘆,「無慾,你到底經何苦難才能如脫胎換骨般再現我眼前……」
  可,素還真當然不會在這樣喜悅時刻說出不合時宜的話來,儘管那些話飽含他的關懷與思念,「無慾果然言出必行,師弟之風采萬丈確實讓素還真驚嘆讚賞啊!」
  「哈哈哈——」

  「素還真?」隨著清冷語音叫喚,一隻冰涼的手撫上素還真臉頰。
  「嗯……」當手才一觸上,素還真便嚶嚀一聲醒了過來,初醒時,瞧是談無慾的臉龐近在他唇畔,心裡有鼓聲音催促;但他再眨了眨眼定睛一瞧,見談無慾眸光清亮隱有擔憂,心裡那聲音便讓他悄然滅去了,「無慾,剛我夢見了好多個無慾。」帶著緬懷神情,素還真好像吃了糖般笑得很是歡欣。
  發自於心。
  「哦?」

  在未決裂時,談無慾曾自豪,普天之下,若他說最懂素還真,無人敢認第二;後來他倆真正走向陌路,他曾以為,大概再也看不懂素還真這個人了;再後來,他終於為自己找著一個除了扳倒素還真以外的人生目標,那時候他才敢讓自己回想起那段將要決裂時候的過往,他忽然覺得,還是自己最懂素還真。
  然後,他便回來了。
  助素還真過天劫,看著他得道成仙又輾轉回到他身邊。談無慾還記得,素還真過了天劫後對他說的第一句話——
  無慾,素還真終於追上你了。
  那個當下,不明所以,談無慾還以為這初登仙的師兄正在拐著彎向他炫耀自己的早一步登天道;雖然經歷諸事性子修了不少,但有時遇上這麼明顯的挑釁,談無慾也從來不是忍氣吞聲之輩,正要出言相譏,就聽得素還真又說——
  非也!無慾,師兄是說,素還真終於追上談無慾的心了,
  他至今都還記得,初聽聞此話時腦內轟然一片,才想起,他與他早前曾雙修向道,雙修者講求靈肉合一、齊心一念。方才為助素還真度過最後也是最至關緊要的階段,他順著心意無有多想地便使出當年雙修心法後合練的共招。
  在度劫的環境裡,天威加乘,欲過關卡之人若能通曉五行間變幻找出相對應之法,那所使用的招式術法效果亦會得到加乘。素還真便與談無慾在這樣的環境條件下,無需溝通更未對眼,他倆在使出共招後人心合一進入心靈契合的狀態,意念共享、共感,彷彿兩人合而為一。
  因在萬分危急中,談無慾無有多想,等到之後再讓素還真當面點破,直讓他羞得不知該如何說話。本該因此而氣惱,但在見得這個初登天道的真仙,明明該顯得清雅莊重,此時卻笑得像個孩童一樣,這笑讓談無慾軟了心腸,閉上了正欲吐出連番損語的嘴,靜靜地看著素還真笑。

  那時的素還真笑得便與此刻在水榭樓閣、在他們休憩的臥床上、在談無慾面前的素還真歡笑展顏的模樣是分毫未差,都那麼多年過去了啊……
  這讓談無慾登時收了想把將話說得沒頭沒尾的師兄踢下床的念想,在疑問過後只靜靜地等素還真把話說完。
  就聽素還真說……
  「無慾,我剛剛幾乎把咱倆的一生都夢全了!有你滿十六初次下山歷練,有我倆……呃吵架的時候,有你一蓮托生品之計功成與我再相逢,還有……」
  「還有?」
  「哈,還有好多好多時候的你!」更有你我人生頭一次見,你笑得無邪,用著軟軟的語調喊我師兄,那般讓人心醉的模樣。
  「……你我走到這樣階段,能有回味過去的機會,確實挺好。」雖覺素還真似乎欲語還休,但直覺對方說出的話大概會是讓他羞赧得手足無措的言詞,談無慾果斷決定不予追究。
  「是啊,非常好,尤其是在這樣時刻。」
  「現在已是卯時。」
  「原來我睡了這麼久,竟睡到隔天!」聽聞時辰之後,素還真略有錯愕,這和他原先預算的時間差了不少,本以為至少還能和談無慾多說些話做上些事;不曾想,這一覺醒來,竟已是隔了一晚上。
  「我醒時點了安息香,便又與你一同再睡了會。」沒漏看素還真眼中那一閃而逝的失望,談無慾心有不忍,卻仍堅持住,用著平淡語調將事實說出。
  「看來無慾是不想與我多相處了……」聽聞這樣答案,素還真雙眼不禁睜大,面有委屈。
  「你……在入地府前,你需要養足精神,等你安然回來,談無慾的時間,便都是你的。」看著素還真彷彿受到多大欺負模樣,儘管知道這真實程度大概不足五成,談無慾還是難得地為自己行為做了解釋更許下承諾。
  「咦!那可一言為定啊,無慾你到時可別反悔。」轉怨為喜只在一瞬,素還真在聽聞談無慾之諾後,隨即變了態度,急忙要讓談無慾確定這千百年來難得聞的承諾有實現的一天。
  「……我現在反悔了,只在你回來後的一個月內。」
  「什麼,素某要抗議。」
  「駁回。好了,別鬧,該準備準備。」
  「唉,好吧!不過能得無慾相伴一個月也已是我夢寐以求的事情了!無慾,師兄一定會平安回來。」
  「……莫忘了你現在說的話。」
  「答應無慾的事情,素還真是絕不會忘的。」

  當素還真隨談無慾出了水榭樓閣,身形化定才轉過身,就見占雲巾與琴狐早候在一旁,他們身後尚有一者。來者身形頗為矮小、面如童稚,卻有白眉白鬍鬚,背上揹個龜殼手裡持把拂塵,身上裝束活脫脫就是個從古代走出來的人;他,名喚龜忘年,在雲琴宮長居,與占雲巾有極深的緣分,經二郎真君授意,掌管著石龜洞大小事情。
  其實鹿狐會有所覺談無慾並不意外,雖然水榭樓閣是天庭之寶,但入景前還是得經過雲琴宮的結界範圍,且他與素還真本就未想隱瞞;可見著龜忘年,這讓談無慾與素還真互視一眼又往鹿狐看去。
  「昨日敝人和鹿巾感應到有人暢通無阻入了水榭樓閣後,我倆皆覺得事有蹊蹺;畢竟依好友個性,天……呃,素先生如此擅闖大概要被打出來,可是卻毫無動靜。於是敝人讓鹿巾卜了一卦問來者謀事,卜出卦象是『水雷屯』。」見談無慾與素還真帶著疑問的眼神看了過來,鹿狐也不隱晦,將來龍去脈說清。
  「水雷屯,有天地然後萬物生焉,盈天地之間者為萬物,故受之以屯。屯者盈也,屯者物之始生也。」占雲巾接續琴狐之話將卦辭唸出,停頓片刻後再說,「卜得此卦時,我和琴狐皆有些不明所以,便再卜了一卦問來者欲往之處,卻卜出了『天山遯』。」
  欲言又止,占雲巾看向琴狐,見對方點了點頭,他便又往下續說,「物不可以久居其所,故受之以遯,遯者,退也。」
  「當鹿巾卜出這卦時,我倆都矇了,我們都知道來者是誰,這卦象太怪異,這根本就是要當家主離家出走,且遯卦的吉道是隱居山中,甚至是離是非越遠越好。」琴狐邊說著,他往旁踏步朝龜忘年走近,拍了拍對方肩膀,再言道,「可是就是算卦象再讓人難以理解,鹿巾卜卦是從無出錯的。既然如此,那應當是家裡有祟,當家主必須先遠離,離得越遠越好,再合以水雷屯卦,卦辭直指天地又卦象外坎內震,表示外有險須將動藏於內,伺機而動。」
  「既然直指天地,又須遠離是非,距天庭最遠者,除地府外不做他想,且若再看隱遁山林,這天下間也就雲琴宮除位處山林間外更有座石龜洞,其中有通道直達地府某處。至於水雷屯卦所指伺機而動,相信素先生與好友應已有所排布。」
  琴狐話說到一段落,含笑看向占雲巾,他意會便再將話接續往下說,更將何以會讓龜忘年亦出現在麒麟閣裡的因由道分明。
  當素還真將鹿狐所作解釋聽個仔細後,他不禁轉頭看向談無慾,「師弟所交摯友,果然非泛泛之輩,除了精準算出素某去向外,更和我與師弟所布計畫不謀而合,當真讓素某佩服。」
  「之前便要你排出時間往雲琴宮找鹿巾為你一測,那時是誰光推託事忙並未聽我言。如今,可見識到了吧!」對於素還真的讚許,談無慾不禁出言吐槽對方當初的無有作為,末了,更帶上一些與有榮焉地對鹿狐瞇眼輕雅一笑。
  這樣好看難得的笑不是對著自己,讓素還真看得吃味極了,竟不管不顧地哀嘆起來,「唉唉——想我以前幫無慾你卜過無數卦,你哪次像稱讚他們那樣稱讚我了……」素還真欲言又止,更滿腹委屈地盯著談無慾瞧,好似對方做了多對不起他的事情。
  「……龜忘年,現在時辰應還未過?」果斷無視素還真的不依不饒,談無慾直接看向龜忘年問著最為重要的事情。
  「無慾!」
  「素還真,莫忘了你的身分。」
  「哼哼,素還真現在的身分是談無慾的師兄、談無慾的道侶,上頭那個此刻另有他者代著。素還真現在就只是素還真。」說得理直氣壯,彷彿非得要問出個合自己心意的答案來才肯罷休。
  「那你地府不去了?」
  「自然是要去的,所以無慾,你就不能多順著我點嗎?」
  「……」
  素還真這一說,讓談無慾頓時曉得了為何本進退有度、輕易不顯真實喜怒的素還真今日會是這般態度。以往鬧得再僵,他氣得再狠,素還真總有四兩撥千斤的方法讓他不得不消氣,而他這個師兄鮮有真動氣之時。
  可如今他倆將要分別,素還真此去前途多舛,雖然他們早有計劃,為各個可能的難關皆設下能及時讓素還真撤回的折損點與方法,可未知最是難料且又是在地府那樣詭譎萬分的地方。但,談無慾是打自心底信任素還真這個師兄的,雖他從未明說,但談無慾始終相信,只要素還真說會平安無事回他身邊,那便是一定會做到的。
  「素還真,莫忘了你對我說過的話。談無慾可不容許你爽約。」素還真此刻的異於常態讓談無慾心中的深信起了些許動搖;他還是信素還真的能為,但地府除各殿閻羅掌控各層地獄之外,尚有無數大小魔王環伺,更有難以計數的陰毒暗咒,踏錯一步皆有可能萬劫不復。談無慾這般想著,他眼神開始起了震顫,為了讓自己心安,他對素還真放話,更要對方記著曾有的許諾。
  「嗯,無慾,放心。」雖談無慾極力掩飾那因忽起的惶恐而欲變未變的臉色,可與對方相交了那麽長一輩子的素還真,當然不會將談無慾的反應錯漏。
  而這也是他想要看見的。想要真真切切地親眼所見,看談無慾為素還真擔心;看談無慾為素還真失了自信;看談無慾要素還真為他承諾讓他安心。
  這都是素還真想見的。而今見著了,那去地府與在地府行走的路,素還真便會更有把握地將路走好走順了。
  當素還真將話允諾,現場便陷入一片無聲狀態,他們看著素還真在應了談無慾要求後,那逐漸轉變的氣質,皆不由得心中一凜。

  雲琴宮時常有關係友好的神佛仙客前來傳達天下間各樣訊息,再從這獲取所需情報或助益,如此互通有無。而為了款待這些遠道而來的貴客,雲琴宮專門設有一接待之處,內中除備有占雲巾特製佳茗及茶點外更有各樣有助這些神仙們修行之小法寶,一應任取,而這樣設置並非雲琴宮專有,幾乎各個真有神駐的大小廟宇皆有。
  或是闢個樓閣或是搭個小棚皆可為祂們的落腳處,反正只要上了結界烙了天庭專用圖騰,莫說風雨不侵,那任何妖邪皆進犯不得亦休想從中竊聽情報,有無牆壁其實於祂們而言其實沒有太大區別。
  而在這些往來仙家碰上面時不免閒聊幾句,在祂們嘴裡最常被談論的,往往就是眾神的頂頭上司,那剛接任天帝之位不久的日陽昊尊。有神說那新接任的天帝溫文儒雅,舉止談吐盡皆不凡;有仙說他們的新任長官在未成仙前也是江湖一等一的豪傑,真正出神入化的不是他的武功,而是那八面玲瓏的圓滑;更有初登天庭的修者說,終於能得天階一見心中仰慕不已的仁心俠士——清香白蓮素還真。

  而現在立於他們眼前的素還真已不復方才所見的能說會笑、能吵會鬧;若說笑,是有的,兩邊唇角淡抿一抹,看來人畜無害卻又讓人猜不透其心思的笑。
  「龜老,時辰也差不多了,煩請帶路。」微微一彎身,素還真對著龜忘年行了個禮,無論嘴上、動作上皆是十足十地恭敬。
  「!好、好!老龜這就帶路。」即使看來溫和、舉止有禮,但方才素還真說話時,總讓龜忘年有著如山威逼的壓力。
  龜忘年本就知此次行動極為重要,他早就將石龜洞裡外全部打理好,更與琴狐、占雲巾將雲琴宮各處全數巡過,甚至為因應這次事情再額外又上了幾層結界。龜忘年持著高度注意力來等候需要他出力的時機到來,可素還真對他說話的時候,還是讓他不禁更聚精會神地應對。
  或者該說,占雲巾與琴狐雖未讓此時的素還真問詢,可就算只是在旁看著也能感受到有別方才的威壓。但他們同時又能知曉這樣的威壓並非素還真要讓他們感到害怕敬畏,而是事情已臨至該謹慎以對的時刻。
  他們便在這樣的心緒下,一同走往石龜洞。入洞內後,占雲巾與琴狐便留在石龜雕像旁,看著龜忘年帶著素還真與談無慾繼續往裡深入。琴狐耐不住擔憂地摸了摸石龜像那錯落有序的龜紋,按著往常香客小孩撫摸龜殼許願的語氣,輕輕說道,「祈求石龜爺爺保佑好友和他伴侶的計劃能順利功成。」
  這一許願後才想到,這石龜洞裡外主事者不就是龜忘年嘛!琴狐頓時覺得這祈願的層級有點太高,忙要改口,卻聽得龜忘年的聲音自洞穴深處傳了出來。
  「哼哼,我才要向未來的狐仙大人許願呢!萬求仙人保我延年益壽、無災無難。」
  「哇!龜忘年,你這願望可有些強狐所難啊,敝人連你幾歲都沒辦法估算呢,怎麼保你?」
  「那你方才就不強龜所難嗎?」
  「咳,龜忘年,琴狐只是太過擔心,他無惡意。但怎麼只見你出來,好友呢?」占雲巾見琴狐和龜忘年說著說著似乎快要抬槓起來,連忙將話題轉移。
  「你說月神啊。老龜帶他倆走到那通道門前便先離開了,總要給人臨別話心腸的時間……」
  龜忘年這一言說,鹿狐相望對眼,琴狐忽然癟了嘴往占雲巾靠過去偎進他懷中在人耳邊很輕很輕地不知說著什麼話,占雲巾並無開口,只是一手環上琴狐的腰,另手在琴狐背上輕輕拍撫。
  而那一頭,素還真與談無慾默然相對,半晌,說不上一個字。是素還真心知時辰將過,朝著談無慾瞇眼笑了,「師兄此去可要很久,師弟多注意自己身體。雖說為神有無堅不摧的體魄,但還是好生保養為上。」
  「嗯,你去吧,這天地間有我。」
  「是啊,有無慾在,素還真自是能放心無慮。」聽得談無慾之言,素還真笑意更盛了,他對著自家師弟雙手抱拳彎身一禮,直起身後深深地看了談無慾一眼,無再多說什麼地背過身去。
  素還真手才握上門把方要壓下,忽感背後有所動靜,還來不及回頭看,就感有微涼的體溫壓了上來,緊貼住他背部,有鼻息在頸後噴吐,一隻手往前伸向他握在門把上的手,按住。
  有股酸楚從心肺往喉間噴湧,素還真那凝在嘴角的笑意散了,看著銅鑄門面模糊地映照出自己模樣,那才是真實的他啊,「無慾……」素還真艱難地吞了幾口口水,將那聲線壓穩,叫喚著自家師弟的名字,似安撫又似提醒。
  時間一刻兩刻過去,談無慾只是將臉緊緊靠在素還真頸後,與對方身體相貼,手用上力地壓著,像是怕對方忽然從自己手中溜走那樣用力,半晌不說一語。
  「無……」
  時辰已是逼至,雖並非再不能進,可再來便是地府人員活動逐漸頻繁時刻,若進,恐怕還躲藏不了就被發現,那一切計劃便將功虧一簣。素還真等了良久,內心深處有滿滿的不捨與無奈,但他亦不想逼談無慾去說什麼,只能狠下自己的心。
  這般想著,素還真才要動作,便有感談無慾又更為握緊他的手緩緩將門把壓下,待壓到最底,談無慾抬頭在素還真耳邊喃喃說了一句,不等素還真回應,放開了對方的手將關鎖已鬆的門推開,另手在素還真背上一用力,將他推入門內,在素還真急急回身看過來時,不帶一絲遲疑地將門關上。
  當門完全緊閉,素還真盯著已隱於無形、連一線門縫都瞧不見的牆面,臉上有的表情不是悲戚不是驚怒,而是狂喜,因為方才談無慾在他耳邊說──

  師兄,師弟等你安然回來。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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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逄紫霙 / 雪千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