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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

 

天未亮,便有雪撲簌簌地落了下來,琴狐穿著一件幾乎與白雪融成一體的大雪氅,兜帽緊蓋,帽緣所用之羽是某日忽然出現在鹿狐所住宿舍門前的,七彩靈澗鳥的羽毛。羽毛顏色因脫離本體淡化不少,可仍有點點瑩光耀閃在鳥羽之上。

這日,是占雲巾與舒龍琴狐按湯問夢澤慣例須返鄉的日子,他們將暫別夢澤三月,回舒龍族一續天倫。本打算卯時後,待天色明亮些出發,可許久未還鄉,又因在夢澤時,琴狐刻意避知族中事,是故如今夔曠山中是何情形,他全然不知,琴狐於心惴惴卻又打定主意回到族中再去面對,更予占雲巾細說,無人可抒懷的情況下,琴狐難得一夜無眠,天還暗便耐不住煩躁,起床打理了起來。

占雲巾素來顧念琴狐,他未睡他亦未曾安眠,於是僅寅時,他們便收拾好所有行囊在揚手間收整化隱,以應需要時取用。

湯問夢澤本便學鄉,雖課程多元自由,可仍有訂定開校門與夜晚門禁時間。校門無門,是入口結界後又一包圍整個學區的結界,效力稍弱,僅用以記錄、防止是否有學子未依規定在不應該的時間進出夢澤。

於是,即使萬事皆備,鹿狐仍無法出得學鄉。琴狐坐不住,雖本就是怕冷怕得要命的體質,偏要拉著占雲巾先出了宿舍往夢澤去,說是想看看雪花點點飄落水面的樣子。

占雲巾知這狐狸一興起便輕易勸不得,便也不費唇舌,只化出早收入包袱裡的各衣物,一件一件往琴狐身上套,都已經包覆得比原先身形要大上一倍不止,占雲巾仍堅持要為琴狐披上雪氅。

雖然行動起來略微不便,可琴狐自始至終未曾抱怨一句;他知這人從來擔憂他病了餓了累了,事事顧慮周全。任這件件穿上身,便是他琴狐將占雲巾對他的看重寸寸記入心中。在這漸寒的天氣裡,琴狐是於心有暖流源源湧入。

一輪以術法凝水氣而成的圓月浮空於水面之上,那清朗月華為四周景物鍍上一層鵝黃光亮。占雲巾沿著夢澤畔緩緩而行,朱青雙瞳所注視,並非那鏡花水月、亭臺樓閣,而是行於他前方,對於一切景物變幻,皆起親近好奇心的琴狐。

「鹿巾、鹿巾,你快看,那天色將亮,天邊有紅雲七彩渲染,我們夢澤這兒卻是圓月瑩光。這晝夜之景同在,好不神奇,更有這些個細白雪花作陪,此等良辰美景,鹿巾,你說這是不是我倆遠行的好兆頭啊?」琴狐歡喜地看著眼前這一切,似乎暫忘將回鄉的焦慮,可唯有占雲巾明白,眼下不過是狐狸慣用的障眼法罷了。

可占雲巾不願點破,他正打算開口應和,卻有腳步聲從他們背後響起,是西窗月。

「正所謂瑞雪兆豐年,或許這真是個好預兆。」即使如斯冷寒,西窗月仍持著她向來鍾愛的羽扇,一下一下地搧著。她朝鹿狐走近對著他們柔柔一笑,「你倆起得真早,本以為我離開時會見不上半個人。」

「嗯?鷺咪你要離開?怎麼了嗎?」聽聞西窗月離意,琴狐心下一驚,忙出言詢問。畢竟自知這位世上無雙的女臥龍時,西窗月就在湯問夢澤,琴狐未曾想過她會離去。

「雪鷺,可是有難事?」占雲巾亦是懷著擔憂問詢。

「放心,我並未有事,只是必須回族中一趟。」鹿狐帶著焦急的問詢,讓西窗月感受到兩人由衷的關懷,心內一暖。她朝他們走近,以羽扇拍了拍琴狐頭頂,望藉這看似嘻鬧的動作,讓好友們減去憂懷。

「咦?鷺咪不是在湯問夢澤待很久了嗎?怎還有三年回鄉的規矩?」

「哈,琴狐,你這假意懵懂,實則探問的演戲功夫,倒是要再多練練。」說話間,真下了些微力道拍打,瞧著這隻狐狸哎唷哎唷地叫,連忙縮回道侶懷中的模樣,西窗月只覺有趣,原先那因要離開湯問夢澤而起的鬱鬱,倒是淡化不少,「原來……

「原來什麼?鷺咪。」

「多謝你,琴狐。」

「不用謝,不過敝人認真問,你可要認真答。你回族裡是因族裡有事發生嗎?可需要我們幫忙?你儘管開口!」

「琴狐說得無錯,還冀望雪鷺勿要隱瞞。」

「你們……」看著摯友憂愁未退的臉色,西窗月輕嘆口氣,持羽扇那手一個翻揚,便架了個範圍不大的結界,「並未有事是真,但若要說有事也是真。我是為了魔禍之事,要回族裡佈局排設一番,無論何次斬禍,瓊鷺族必不置身事外。」

說得一臉篤定、豪氣干雲,可瞬間,西窗月的臉色竟是低落幾分,「方才所說,乃是正事,本是應為,雪鷺並不感煩愁……」

「嗯?」琴狐聽正事二字,倒是真感不解,他與占雲巾相視一眼後,見對方頷首以應,便看向西窗月,將心中疑惑問出,「所以……困擾著鷺咪你的,是私事?若是不便與我和鹿巾說,你也可以告訴我們,有什麼事情是敝人和鹿巾能做的?」

藉初始於西窗月眉宇間顯現的一絲凝重,窺得這好友或許受事所困,故而情緒低落,琴狐才會故作無知拋出疑問;而此時直面著那從來堅毅的友人忽起的惆悵,琴狐反倒有些不知所措,只想得到——好友有難,必得戮力周全。

「你們能做的,便是好好地回返夔曠山,讓山座能放心將所有精力放於除魔一事中。」

「哦?為什麼鷺咪特意提起山座呢?啊,敝人想起來了,倒還真的時常見你與山座在夢澤各處……」

「琴狐。」

「在夢澤各處共事啊,敝人又沒有亂說話,鷺咪你好兇。」琴狐一臉委屈,像真受了驚嚇那般。

「鹿巾,這你家的……

「哈,其實琴狐也並無說錯。」雖然明知琴狐是故作弱勢,可占雲巾仍是伸手輕撫了撫對方的頭。

「你啊,就只會維護這隻狐狸。」雖莫可奈何,可也知這是好友們的心意,她便也不扭捏地將話直說了,「山座近日來似乎憔悴許多,我曾問詢,所得回應皆是無礙;但近日湯問夢澤防護結界加強許多,就我觀察或許與伏魔大陣有所關聯,再想山座忽然變得虛弱,有可能是山座又贊功予封印,才會如此……」

鹿狐聽西窗月此說,皆不免蹙眉、面起擔憂,「這確實是我和琴狐疏忽了,雖對夢澤結界更為穩固有所覺察,卻無注意到山座的情況,身為學生的我們太不該……」

「山座是敝人和大家很好很好的師長,如今他身有不適,叫狐怎麼能安心回鄉!雪鷺,不如我們都留下來吧,先一起讓山座的身體好起來再行打算。」

琴狐的提議,讓本欲強壓擔憂,逼著自己回返瓊鷺族的雪鷺有了動搖,「……你這提議其實也未嘗不可,瓊鷺族長年備戰,回族布局排設也僅是再加強力度以提前做下防範,緩個幾日亦是可行;而山座身體能恢復以往,才是當前最重要之事,那麼我……」

「你們都乖乖給本小師回族去。」西窗月話還未完,江南春信便踏著漸明的晨光從樓臺處緩步行來,「湯問夢澤可是還有小師在呢,更何況,山座身體若真有礙,也還有醫館大夫。舒龍琴狐,你是不相信你伯父的能為嗎?再說,還有那個時不時就藉他自己的私人特殊通道,從夔曠山到湯問夢澤探望兄長的,你父親呢。這麼多人顧著一個香六牙,不會有事的。」

雖江南春信說得篤定,可西窗月卻還是難卸擔憂,「可……」

「哎呀,象咪,小師就說讓我來提,他們是不可能乖乖聽話的,還是得由你親自來說才行。」

「哈,是六牙任性,倒是勞煩春信了。」有溫潤清雅語調由夢澤彼端、越過術凝幻月,隨踏水無痕的慈藹身影緩緩降落於眾人眼前。

「山座。」鹿狐與西窗月見狀,皆拱手恭敬地彎身行禮。

「此刻尚非晨課開始之時,爾等輕鬆以對便好,毋須多禮。」說話間,香六牙朝鹿狐鷺走近,一一扶正他們身體。

「山座啊,鷺咪說他很擔心你,是敝人對師長不夠關心,山座可有哪裡不舒服嗎?要不讓那老……呃,讓敝人父親請族中長老來為您看看?」差點隨平時習慣道出老狐狸三字,可看那山座因這稱謂開頭而雙眼微眨,琴狐立即改正稱呼,道起父親的態度又刻意恭敬幾分。

「箜魁雖少與你相處,但觀他素來與我談起你之事時,那般引以為傲、那般殷切關懷。他只是在你面前,難以言說,你與他之間,實還能更為親近。」

「唔,山座,現在不是說敝人和父親之事的時候。我們都很擔心大家最親最愛的老師!」對於香六牙臨時的勸慰早已預料,雖然琴狐自己也心知對方所言非常有理,可也懂這是為人師表的顧左右而言他;琴狐連忙往前拉著香六牙衣袖,使出晚輩對長輩最管用的攻勢──撒嬌大法。

「山座,若您身體不適,還望勿有隱瞞。一來,事情不明,我們難以放心啟程;二來,鹿巾相信,夢澤人才濟濟,定能尋到為山座養護功體的最佳之法。」占雲巾見琴狐如此,也踏上前,憂心忡忡卻又堅定地將心中想法道出。

「鹿巾和琴狐所言皆十分正確,山座……」

「雪鷺,一切確如你之判別,吾曾為加固封印而過於耗損功體,但如今無礙亦屬真實,你莫擔憂;鹿巾,誠如你所言,夢澤內能人眾多,想來這實是六牙之幸,吾也已尋得助益之法,才能如此無後顧之憂地放手施為;琴狐,你啊,你之話讓六牙深感溫暖,那助我者與你亦頗為淵源,自是湯問夢澤醫館大夫——舒龍箜凰……

香六牙見這三個最是讓他放心、倚重的學生為他滿懷愁緒、邁不開步伐的模樣,既是感動又覺愧疚。畢竟於他而言,身為師長,最是要成為安定學生心靈的堅強支柱才是;而今卻讓學生們為他擔憂,雖當初決意隱瞞亦是為了人心安定,可如今見此情狀,香六牙便一五一十地將事情述說。

聽見那堅定又溫和的語氣將所有娓娓道來,占雲巾三人這才放下高懸的心。尤其西窗月,她深深地呼出一口氣,對著朝他看過來的香六牙顯露開懷笑顏,卻也忍不住再起叮嚀,「山座是整個湯問夢澤的精神支柱,是除魔衛道重責大任中必不可或缺的一環,還請山座為學生為黎民保重自己。」

「吾會,雪鷺,多謝。」

「此乃學生該為。」

一切說開,在場眾人無不深感撥雲見日,他們相視而笑,更對彼此諸多叮嚀,有師長對自家學生的殷殷關懷,更有學生們難得無有保留地直承孺慕之情。

江南春信於一旁見此情景亦為之動容,他實不想破壞當前氣氛,可見那不知何時冒了出來的日頭在天空越漸爬升,再不願,也只得出言提醒。

「咳別說小師我煞風景,實是那時辰已至,你們差不多該乖乖準備出發了。」說話間,江南春信拍拍香六牙肩膀,雖看似催促,卻只有他們彼此懂得,那是屬於朋友間的寬慰,「他們這一去定都會順順利利的。」

「嗯,六牙相信雪鷺、琴狐、鹿巾,定能安然回返湯問夢澤。」

「嗯噠,山座你放心吧,我們就是各自回族過個節,會整身好好地回來讓你看的。鹿巾,你說敝人說的對嗎?」

「哈,要說我們之中最讓山座放心不下的,定數你這隻狐狸了」話還續,占雲巾對香六牙微一施禮便伸手將琴狐拉回自己身旁,在對方竊笑的臉上輕輕一刮,「可別過個年吃得太歡,回到夢澤後讓山座認不得。」

「哼,你這個占占自喜別亂說話,敝人才不會!」

「哈哈哈——」

 

夢澤畔,天明月隱,誰放懷長笑,又有誰別情依依?可前路總該行,互道珍重,望來年再聚。

 

鹿狐鷺便在香六牙與江南春信目送下出了湯問夢澤,西窗月向兩人瀟灑一揮手後,喚來白鷺作陪往瓊鷺族所在地化光遠去,鹿狐亦不再耽擱地往夔曠山去。一路化光飛旋,他們出了松淮城再往西南,數日後,在平野上又遇高聳直立的圍牆,過了這道圍牆便是他倆要往夔曠山會遇上的最後一個人類城市,此城名──長安。

長安城外護城河畔,遍植楊柳,許多離人遊子皆曾在此與親友作別,互道珍重外更有因不捨離情而挽留,挽留挽留成了綰柳,故此在天下間曾有言道--見誰腰間繫上楊柳,便是從那長安城出來的;見那楊柳鮮綠或枯黃,便能知這人離了長安多久。

而當鹿狐抵達城牆外圍時,本因按原先打算化成普通百姓隨人流進城,卻是偏離方向往圍牆高處去,尋了遮蔽處躲藏後,他們直盯著牆下一座看起來有些老舊殘破的小廟瞧。觀察良久,琴狐不發一語地牽上占雲巾的手,便幻化光形直往城內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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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逄紫霙 / 雪千瑩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